书城文学拯救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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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古浪八步沙

车出兰州,经过永登、天祝,直奔古浪县的八步沙农民护林站。

我已经置身河西走廊了。

河西走廊,丝绸之路的一个重要路段,留下了张骞、法显、玄奘、林则徐、左宗棠及无数边塞诗人脚印的长廊;又让多少充军的、发配的、迁徙的在这里回首故乡柔肠寸断的长廊。历史总是伤感的,又因为伤感而博大。%我还来不及检拾历史的碎片。

我只觉得愈走愈热,荒漠干旱性气候使我想不起来已是临近中秋的时节。

怎么能不干旱呢?河西走廊南侧是祁连山,在阳光下望去冰川雪山依稀可见;北侧是荒凉的合黎山、龙首山及腾格里、巴丹吉林、库姆塔格三大沙漠。因为祁连山雪水的滋养,这一条世界最长的天然走廊上,还有绿洲。与此成对照的则是北部1600公里的风沙线、八百多个大风口,日夜躁动的风与沙。

雪山与沙漠夹峙中的河西走廊,东起乌鞘岭下西至敦煌当金山口,每往前走一步便多一分干旱。年降雨量从不足200毫米到不足100毫米直至敦煌的39.9毫米。每秒5米以上的起风沙一年达35—148天。沙暴日数为20—38天。因沙漠化而弃耕的农田有12万公顷,受到流沙威胁和风蚀沙埋的农田为40万公顷之多。河西人民就这样生活在每分每秒的忧患之中,并以远离沙漠的人们无法想象的艰难及毅力营造三北防护林,迄今已封住了1600公里风沙线上的400个风口。57。以上的绿洲农田有了防护林带,为甘肃一省每年提供707。的商品粮。

占浪县是我走访河西走廊的第一站。

古浪县的北部紧挨着腾格里沙漠、巴丹吉林沙漠。仅1950—1970年二十年间就有35000亩农田被流沙埋压。如今流沙还在推进之中0这是县城吗?一条坑坑洼洼的马路,几间高高低低的房子;行人中的妇女都戴着各色围巾,以鲜艳的大红居多,不少人戴着口罩,口罩的颜色已经由白变灰。路边玩沙孩子流的鼻涕是黑的。古浪的出名是1993年5月的黑风暴,席卷之下,农田被毁了,放学的孩子卷到水塘里淹死了。这个几乎没有树木没有绿色的县城,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古浪的艰难。

甘肃省三北局局长马骥告诉我,古浪全县职工已经两个月没有发工资了。

荒沙地里的路坎坷不平,终于被一道沙梁挡住,汽车无路可走的时候,便下车步行。荒漠是真正辽阔的,辽阔到了能让人忘记荒漠形成的历程。起伏的沙丘像海里的波浪一直连到远方。在这里,什么样的生命之船不会搁浅呢?有细小的绿色,梭梭与沙米,还有固定了沙丘的那些沙柳、沙蒿,细小的叶片上积淀着沉重的沙土。枯死的裸露在沙地中的胡杨根是灰黑色的,一种典型的绝水死亡症状。

不要叹惜这里的荒凉。胡杨曾经活过,梭梭还在与干旱抗争,沙柳们尽管是饥渴而压抑的,无论如何却已经在大大小小的沙丘上扎下根了。亲爱的读者,就是这些艰难的沙漠植被,八步沙的人民已经为之付出了十三年的辛苦了。

翻过河梁又走了一里多地,便是八步沙护林站。这是一个小小的院落。

干打垒的屋子里有一排炕,一张旧桌子,地上不仅扫得干干净净而且还洒了水。我的心里一阵震颤。那张发黑的旧桌子是擦了又擦的,茶杯里泡着热茶,还有两盒没有打开的“希尔顿”烟。

八步沙,这里的老人说原先只有八步沙丘,树草丰茂牛羊成群。而不到一百年的时间,因为人口增多带来的垦荒伐木及过度放牧,使这一片土地荒漠了,流沙入侵之后八步沙成了茫茫无际的52000亩沙地!

农民已经无路可退了,要么抛弃家园,要么面对沙漠。终于站出来的6个农民承包了这一大片荒沙地。以6个农户的微薄的力量,星星点点,锲而不舍,十三年后终于有了38000亩的沙漠植被及林地。

从1991年开始,他们再也没有得到国家、集体的一分钱的资助,按规定的少得可怜的每亩20元的造林补贴也与八步沙无缘。这6个农民又是怎么种树治理沙地的呢?

他们告诉我:“花棒真好!”

花棒是一种奇异的沙生植物。它需要的水分极少,哪怕在最干旱的沙区也能存活,不仅活着,一丛绿色,还开花。长长的花枝上花儿一朵挨一朵。花有各色,或白或红或紫,轻盈而艳丽。九月中旬是花棒开始凋谢的时候,随着花的枯萎,花棒的枝秆也开始枯干,然后是收割,可以作燃料也可以拌和着黄泥砖做墙。

花棒祜干了,护林站的农民把它们割下打成捆,用毛驴车运到城镇,这是八步沙护林站惟一的收人。一分钱一分钱地数好、包好,明年,他们想打一口井。打井的难度越来越大了。因为井打多了,地下水位在不断下降,要打到一百多米的深处,甚至180米才能找到水。

风沙正在贴近人们,而水却正在远离人们。

几个农民不停地喃喃自语:“八步沙要有水就好了。”

他们的嘴唇厚实而干裂,脸上的皱纹深刻而枯燥。他们不停地往我的茶杯里倒水,自己却从来不喝一口,“北京人喜欢喝花茶,对吗?喝,走了那么远的路,多喝水。”

我很难记录下他们,因为我握笔的手在发抖。

这6户农民耗尽了6户农家的所有的积蓄,或者说资源。从自己家里背来粮食、种子,为了盖几间土房还得凑建筑材料,把鸡、羊卖了换成钱投资到沙地上。刚进沙滩的时候,风刮得呜呜响,沙子团团转,三块石头架个锅,睡觉时被子还得蒙着头。

现在还剩下14000亩荒沙。

八步沙护林站还是6个农民,两个老汉带着4个年轻人。原先是6个老汉,死的死了,岁数太大干不动活的回家了,便由他们的儿子顶替。他们很少知道八步沙以外的世界,只是因为吃够了风沙的苦,舍不得离开那片家园,便心甘情愿地成了分文不得无私奉献的三北防护林建设者的一员。

什么时候才能让剩下的荒沙不再躁动呢?

两个老人告诉我,“要有个3万5万元钱,就可以把那些荒沙全灭了,还能种一些好的乔木,那才叫真正的防护林。”对于这些农民来说。3万5万元如同一场大梦,一斤花棒草才几毛钱?这是他们的钱。他们惟一的钱。我真想告诉他们,八步沙以外,各种各样的公款高消费,吃喝、旅游、轿车、庆典,公仆们,请看看哪一张票子上没有农民的血汗?

1994年,他们又种了800亩林草,成活率达76%他们已经家底空空了。倾6家农户的全力,他们又让800亩荒沙稍稍安稳。我看了新种的梭梭,绿得像江南的小葱。

他们让我抽烟,抽“希尔顿”,两盒烟打开了一盒,可妃一枝还没有动,这是八步沙农民能买到的最贵的烟,进口的。他们不让走,留我吃晚饭。我往八步沙赶路的时候,他们刚宰了一只羊,能闻到锅里正在煮的羊肉的香味。他们不敢多养羊,就这么一点刚刚复苏的植被,如果放牧过度会把草根都啃光的,河西走廊的羊正走俏,一只滩羊可卖到500~600元钱,他们就那几只羊。

八步沙护林站6个农民的名字是:张润源、罗元奎、程海、石银山、贺中祥、郭万刚。

我匆匆地告别八步沙赶往马路滩林场时,他们送了一程又一程。

回首时,他们还在挥手。

那些艰难地生长的沙枣、胡杨已经模糊了,紧挨着地面的梭梭、白茨几乎看不见了,凸现着的还是沙丘、沙山、沙梁,那一间孤立无援的护林站的小屋里,狗叫声隐隐地传来。

他们是绿色丰碑的一部分。

我想再看一眼八步沙。当我坐在沙丘上稍事休息,从风衣口袋里掏烟的时候,掏出来的是一盒“希尔顿”。

我闭上了眼睛。沙漠中西下的太阳也是炽热的。我寻找暗夜,暗夜的黑色像一口井。

在马路滩林场,我又看见了高高的防护林,它们几乎是居高临下地与腾格里沙漠对峙的——边是无尽的黄沙,一边是耸立的绿色屏障。快要下山的太阳为这一切,无例外地赠与橘红色,使人想起所有绿洲内涵的悲壮。

这是个国营林场,得益于丰富的地下水资源及日照的充足,1992年又被甘肃省三北局列为林果良种试验场,加大了投资,加快了开发速度。如今已打井10眼、修渠12公里、平整土地4635亩、修筑道路29公里。营造防护林20万株,200亩的苗圃中已经育苗155万株,其中杨树和沙生苗110万株,其余为经济林苗木。

当我赞叹这里的防护林时,场长说:“一切只是刚刚开始,没有水没有树就没有这风沙线上的一切。”对去年那一场黑风暴心有余悸的场长算了一笔账:丢失羊60只,水渠被沙埋了,400亩甜菜死光了,“至于从果树刮下的花蕾谁数得清?”

苹果园中,河西走廊引进的第一只美国蛇果色泽鲜艳。场长告诉我,今年挂了三只果,被人偷吃了两只。旁边是葡萄园,水泥架子已经竖好了;待明年,假如没有黑风暴,千丝万缕相缠结的时侯,紫葡萄与蛇果吐露的将是新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