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拯救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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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完美的冬芽

林间秋色只是人的印象,而对繁忙且宥序地准备过冬的森林来说,它从未追求过色彩,森林的一切都只是使命。

对于树木,生命的过程就是工作的过程,树木又是怎样工作的呢?它们为了生存、生长和繁殖所进行的从不疲倦的工作,几乎是一个没完没了的不可思议的过程。其构造之奇特、技能之高超、组织之缜密、分工之精细,无不渗透着神性而让人叹为观止。

这是真正伟大的创造,但,决不是人所能创造的。

让我们先从落叶开始,读关于森林及别的草木的根的传记。

你在深秋的讽林中漫步,你徜徉于温柔的红色之间,这是天然的红色,但一般来说你不会由此联想到太阳与火焰,因为这讽林中的红色是带着生命的诗意的,你抚摸它,它也抚摸你。更重要的是,当你为这些红色落叶顿生惆怅时,你也许不知道,早在夏日,这枫林绿意浓重的早晨或者晚上,叶片们就开始为自己的脱落作准备了:在每一片树叶的叶柄基部形成一层薄薄的细胞,紧靠这层细胞下面还有一层细胞,有细心的森林观察者,用肉眼看到了这些细胞在叶柄基部形成的一条颜色浅淡的带状物浅沟。当秋风渐次萧瑟叶片行将脱落之前,这两层细胞便在生长中把导管堵塞,叶片中的叶绿素也很快分解和消失,并且不再得到更新与补充。这时候,黄色、金色、橙红等各色便突现,然后是纷纷扬扬脱落,那些细胞便产生封闭伤痕的愈合组织。

你看见了吗?引起树叶变色的并不是秋霜秋雨,而是树叶内部细胞生命变化的表征。

我们欣赏秋林红叶之际,森林中刚刚完成一场相当广泛、深刻却并不艰巨的革命,你看林地上的落叶就知道了:在6亩林地中,你一片一片地捡拾,你要极有耐心,你可以拾到一千万片之多的落叶。

仅仅这个数字还远不能说秋日森林中的革命是深刻而奇妙的,秋后便是冬,在落叶的叶柄基部相连处,冬芽悄悄地生出来了,否则人们怎么可能在每年春天都能看见新叶呢?

每一个冬芽都是完美的雏形。

请注意,对树木与开花植物来说是冬芽而不是春芽。

是的,如此完美的雏形你看不见,部分原因是它小心地包含着,包含着那些将要形成枝、叶、花的各种要素,以及大量的糖类和一组能迅速分裂的细胞。更关键的是包裹着胚叶的一组鳞片,在春的气息到来之前,它守护着守望着,不让冬芽露面。很多书里说这一组鳞片的作用是为御寒,其实不对,而是为了抵抗冬旱。除此之外,每一种树木的冬芽的鳞片有一点像北京王府井百货大楼里各种名牌的商标,它们都是鳞片却又小心地区分或显露着各自的特色。守林人一看就知道了,那深青铜色鳞片包藏的是山毛榉的冬芽;而山核桃冬芽的鳞片带有细长的尖端,鳞片里面的新叶叠卷有如降落伞;有的胚叶不知是谁的妙手折叠得像一把扇子;还有卷得跟卡斯特罗抽的古巴雪茄似的,一层紧裹着一层。

无论怎样的鳞片,无论折叠还是紧卷的胚叶,一到新春都会完整无缺地开放,成为新叶。

落叶都是和新芽连在一起的。

现在我们知道了,当树木为了适应漫长的冬旱,而把自己巨大的供水系统关闭,同时又将散发大量水分的阔叶脱落,对落叶们来说,为人称道的炫目的色彩虽说不是出乎意外,却也是别无深意的,那只是树木的生命一工作的一部分一个不知是谁给定的使命是在林地冻结之前,维持那些储蓄在树根、树干、树枝的细胞中的水分供应,让树木看似了无牵挂一身轻松地进人宁静的休眠状态。具有此种生命保护机能的树,被称作落叶树,推而广之则是落叶植物。

在森林,那落叶的日子,会有风,萧萧、飒飒。

1994年10月下旬的一个傍晚,我在祁连山下的一片小叶杨林中,枯坐了很久。我知道对我这个匆匆来去的过客,这一片林地不会接纳我为它们之中的一员的,我只是看那落叶听那秋风,遥想地底下粗细蔓延的根。

夕阳铺洒在林地上,金色的落叶和金色的阳光重叠着,很快会有清幽的月色,但到那时阳光将退隐。

谁能听见星星和落叶的细语?

夜风紧吹,又是一片片脱落的叶子,盘旋、落地。

这是分离的季节,也是创生的时刻。

落叶要离开自己的母体,同时又不能不怀想叶柄基部新生的冬芽,一切都是漫长使命的过程之一二,落叶和新芽都只是工作。回荡在森林里的永远是摇篮曲,森林不奏哀乐。

积雪掩盖了林地,森林的冬季是大块大块的寂寥,大部分森林在黄叶落尽之后,不再显得雍容华贵,冻土坚硬无比。所有这一切也只是森林的表象,森林没有死去,森林夏日里繁多的生物中除了大多数昆虫以外,都还活着,但它们采取了适合严冬的另一种活法。有的躲在雪堆下,有的藏在树洞里,或者是树皮、枯木以及岩石的各种各样的裂缝中。

冻土的表层以下蜇伏的微生物则无法计量。

松鼠是最善于过冬的,在秋天为了过冬的贮备,每一只松鼠都会收藏700升或者更多的食物,在它们的生存区域里,一小堆一小堆地埋好。不是因为松鼠的记忆力出了问题,而是实在吃不掉那么多东西,当春天来临它所享用的也不过就是其中的十分之一。余下的十分之九虽属无意耕耘,却使松鼠成了森林播种者。

倘若你再细细地感觉冬季的森林,感觉一个沉沉的冬眠世界,感觉那些虎虎有生气的森林动物的缓慢的呼吸,你真的仿佛走进了生与死的临界地,所有的表面上的近乎无声无息,都是冬眠的动物在生存与死亡之间所保持的神奇到一根纱线般脆弱的平衡。

但,它到底是一种平衡。

平衡了就好了。

没有一种动物是因为冬眠不醒而在春天死亡的。

并不是所有的森林动物都实行冬眠或者如候鸟般暂别森林。

鹿是那样的奇特,它的自信使它敢于向整个冬日的严寒挑战,它不贮备食物,也不去找一个洞冬眠。在这森林长眠的季节里,它只是让全身长满空心的冬毛,保持一层相对温暖的空气来护住躯体。除此之外,它依然身手不凡地在雪地上腾挪跳跃,啃食那些大雪无法掩盖的树皮及枝条。还有狐狸,即使在冰封雪冰后也追逐野兔,并且更加得心应手。

啄木鸟们或许是因为森林害虫太多,它的使命使它更没有时间冬眠,便一如既往在树皮下钻孔,它有足够活鲜的昆虫可食,因而不吃千粮。

真正使森林冷冷清清的是那些展翅南6的候鸟们。

有一个候鸟专家认真地告诉我,他追踪并细心分析了候鸟们在南方的鸣叫之声,那如歌的吟唱都是同想森林……其实,森林世界,森林生命的历程,是可以不用一年四季来衡量的,它来自遥远去自遥远,风风雨雨冷冷热热,算得了什么呢?或者可以这样说,冬季的森林只是调整了作息时间的森林对于广阔的落叶林来说又是删削了众多树叶显出本形的森林。但就生命机制而言,它始终是完好的。你看冬芽的完美雏形,你看昆虫的小卵以及深眠、浅眠的动物,使我想起生命的最原始最美好的形式便是蜇伏。

还有始终蜇伏的树根及短暂蜇伏的种子。

那是你看不见的,但你可以想。你用肉眼看见的,也许看过就忘了:你用思丝占触摸的,后来缠结在你的心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