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当代学者自选文库:谢冕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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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诗美的启蒙——20世纪中国诗潮之四(2)

而新月对于白话的不一定永远的适于诗的回答是格律诗的提倡。所以尽管新月为新诗的革新提供了诸多方面的丰富启示,但简单的概括依然是新诗格律诗的倡导,这是新月诗人努力最集中的体现。1926年5月23日《晨报诗镌》第七号发表的闻一多的论文《诗的格律》,是新月诗派的理论宣言。在这篇阐明新诗创格的文章中,闻一多把批评的笔锋指向了那个打着浪漫主义的旗帜下攻击令的人,批评他们压根就没有注重到文艺的本身,他们的目的只在披露他们自己的原形,而且第一次使用了伪浪漫派的概念。可见,新月的提倡和追求是有感而发的,他们看到了一种弊端,并要以自身的努力来维护诗的艺术品味。

作为格律诗理论框架的音乐美、绘画美和建筑美的主张,也是在《诗的格律》一文中提出和阐发的。闻一多认为,格律从表面上看有属于听觉方面的和属于视觉方面的,但二者又是息息相关的。因为诗的音乐美和绘画美论述和认同者已多,他特别强调了建筑美,即他认为的节的匀称和句的均齐。这些都是就诗的形式美而言的,并产生了巨大影响。朱自清讲《诗镌》闻一多的影响最大。闻一多理论、创作双枪齐举,连徐志摩都承认他和几位朋友都受到了影响。闻一多不仅在理论上倡导格律诗,而且身体力行。《死水》是闻一多为倡导格律诗作出的一次极认真的试验。他通过《死水》的创作,集中体现了胡适之后的另一次开风气之先的尝试。《死水》是中国的恶之花,现实的批判色彩和现代意识相当突出,但闻一多显然不很重视此诗的内涵所提供的启示和经验,似乎更陶醉于形式试验成功所提供的快感。他在《诗的格律》中指出,《死水》每一行都是用三个二字尺和一个三字尺,构成的,所以每行的字数也是一样多。结果,我觉得这首诗是我第一次在音节上最满意的试验。为此,他充满信心地宣告:

这种音节的方式发现以后,我断言新诗不久定要走进一个新的建设的时期了。无论如何,我们应该承认这在新诗的历史里是一个轩然大波。

这一个大波的荡动是进步还是退化,不久也就自然有了定论。

三、舞步呼唤镣铐,破天荒的诗美醒悟

从当时的社会和诗歌发展的背景来看,新月一群似乎是一种明知如此而偏要逆流而行的探索者。为此,他们承受了来自各方的压力。他们是一群笃信自己的追求而不轻易放弃目标的痴心人,是受惠于放脚时代的自由的一群人,但他们并不以获得自由之后的到处行走为满足。他们要跳舞,不是一般的跳舞,而且要带着镣铐跳舞。闻一多在《诗的格律》中第一次说到这种境界:恐怕越有魅力的作家,越是要带着镣铐跳舞,才跳得痛快,跳得好。1931年陈梦家在《新月诗选》序中也说了这个意思。他们在呼唤一种镣铐,目的在于使自己的舞步更优美、更轻捷,也更纯熟:我们并不是在起造自己的镣锁,我们是求规范的利用。练拳的人不怕重铅累坏两条腿,他们的累赘是日后轻腾的准备,日久当他们放松了腿上绑着的重铅,是不是他们可以跑得快、跳得高,他们原先也不是有天赋的才能,约束和累赘的肩荷造就了他们的神技。

当普遍热衷于某种东西的时候,新月一伙把目光转向了另一端。这需要勇气和胆量,因为这在当时,即新诗已经战胜旧诗,旧的规矩尺度受到彻底破坏的时候,他们的主张给人的印象是保守的。所以,徐志摩说闻一多不免有点老气,的嫌疑,而他称自己的主张也会造成日派的观感。他在《诗刊放假》中说到他们当时的处境:我们干脆承认我们是旧派——假如新的意义不能与安那其,的意义分离的话。想是我们的天资低,想是我们犯贱,,分明有了时代解放给我们的充分自由不来享受,却甘心来自造镣铐给自己套上,放着随口曲的真新诗不做,却来试验什么西方豆腐干式一类的体例。当众人侧目之时,他们却乐此不疲。这一群人对艺术怀着天真的信念,如同闻一多那房间布置造成的艺术氛围那样,他们一心一意地向着美神膜拜,而似乎并不理会身边窗外那些逐渐逼近的风声雨声。陈梦家在《新月诗选》序言中较为系统地论述了新月的艺术信念,他提出醇正和纯粹的反复强调的是艺术过程必须充分重视的审美的表达和运作技巧并把诗歌创作喻为匠人雕镂玉石,这确是很有见地的。

中国新诗诞生在世纪之交的社会憧憬之中,它是上一个世纪梦的继续。19世纪下半叶的苦难与追求,失败与幻灭,使中国文学感受到某种时代责任而充满使命感,这种救亡与启蒙的使命历史性地、也是非常合理地落到了中国新文学的肩上。新文学及其新诗在它诞生之日起,就与这种社会命运紧相联系。沉重的社会功利的负荷使它一开始似乎就对责任之外的艺术表现淡漠,也许就是由于救亡和启蒙的两付重担,使它奔走驰突而不堪其负,因而无暇他顾。

正是由于历史提供了一个空隙:由于新诗已经有了相当的发展,积累了丰富的经验,而缺陷之处亦表现得十分充分。是历史提供了一个冷静反思的可能性,也由于有一个暂时性社会安定的局面而巨大的动荡尚未到来;更由于有了这样一批受到西方教育的知识分子专注于诗歌艺术的探寻,他们由此举起了新月的旗帜。这个诗肷潮流引起世人的关注,他们所论所为的专心致志以及热诚的程度,却与当时社会的实际以及文学的主流向产生极大的反差一他们是反向的潮流推动者。但他们似乎不大理会这种不合时宜,他们一迳地向前走,而且不断推出他们的精神产品:新月的诗。

这种义无反顾的精神,使他们无心和他人争论,只是一味地提出主张,推出自己的试验。这种对于诗歌自身的探讨所造成的气氛是五四以来所未有的。要是说新月派对于中国新诗乃至新文学的贡献是什么,格律诗只是他们倡导的聚焦点,是一种具体的结晶。其实最大的最深远的影响,是他们对于诗歌本体及艺术规律、艺术技巧和运作过程的重视。

自有新诗历史以来,还很少有个人或团体和刊物如新月同人这样把目光从另外一些层面转移到诗歌自身。他们的坚定在对于诗以外的一切的无视或忽视。他们第一次把诗放在诗自己的位子上来加以审视。在新诗的历史上,最早的那批先驱者注意的是如何破坏旧的,创造新的——他们思考的中心是如何实现自己的梦想用白话写诗。创造社那一群是新诗建设的生力军,他们最关注的是如何充分地表现扩张的自我,宣扬心中的积郁,只是一迳火山爆发式地喷射而很少考虑喷射的技术。到后来,革命诗歌的转型,使注意力高度集中于意识形态的传达,对诗本身更是极少考虑了。

这一群人不同,他们几乎就是为此而集结,为此而办刊的。从新月社的成立,到《晨报诗镌》、《新月》月刊到《诗刊》季刊,以及后来的《大公报》、《文艺副刊》,大抵都是这些人组成的队伍,前后进行了十余年的努力。他们的确是把诗的艺术规律作了较为充分的切磋和揣摩。他们在这方面的贡献是充分的,尽管他们在其它地方留下了某些遗撼。新月同人关于中国新诗诗意的探索,至今还是中国新诗史的重要一页。主张本质的醇正、技巧的周密和规律的谨严,差不多是我们一致的方向,仅仅一种方向,也不知道那目的离得我们多远!我们只是虔诚的朝着那一条希望的道上走。这是陈梦家在《新月诗选》序言所说的话,大体上反映了他们对诗的笃诚以及信念的坚定。

在新诗史上,这是一次认真的艺术运动。徐志摩说过要把创格的新诗当一件认真事情做。他在《诗刊弁言》说那番话时,只是提出并强调了他的设想。到《诗刊放假》时,他已经非常明晰地把那种设想具体化了

我们觉悟了诗是艺术;艺术的涵养是当事人自觉的运用某种题材,不是不经心的任题材支配。我们也感到一首诗应该是一个有生机的整体,部分的部分相连,部分对全体有比例的一种东西;正如一个人身的秘密是它的血脉的流通,一首诗的秘密也就是它的内含的音节的匀整与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