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那时很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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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小说鳞爪有用或无用的小说(14)

与崔道怡关于小说的通信

谢冕致崔道怡

道怡兄:

四月二十三日挂号今日收到,何申的中篇小说《年前年后》也读了,你的推荐很有分量。

这篇作品机趣之中见厚重。绝非单凭“才气”的取巧之作。这么深的生活底蕴,这么认真的创作态度,为近年所少见。谢谢你了。

我的选本已发往印厂(四卷,二百余万字),这篇拟设法“插入”。另,林斤澜的短篇小说《新生》,你可记得发表在贵刊哪一期上?斤澜称你为“活字典”,“一定记得”,便申请乐知。祝

编安

弟谢冕1996年5月3日

崔道怡致谢冕

谢冕兄:

信悉,甚喜。我的推荐能被你如此看重,何申的小说能被你补选进入《世纪经典》,我深感荣幸,想来何申也会觉得很幸运的。

“文学作品世纪经典”这样的选本,正是我心目中向往已久的。一则,不按体裁分类,就依年代划界,更能在总体上显示时代轨迹。我们的文学创作,大多具有政治印痕;把各种样式汇集一处,便于读者从社会变迁的角度欣赏历史的画卷、领悟艺术的脚步。二则,全凭选家眼光,不受非文学因素影响,更现艺术个性。这样甚或比之评奖更能保证貭量。

评奖固然选优拔萃,却总难免照顾方方面面。祝愿你这一部独特选本早日问世。

林斤澜的《新生》,刊于1960年第12期《人民文学》,那是他在六十年代的精品,我编辑诸多选集时都曾收入过的,你说从中可见林斤澜的敬业精神,所见甚是。他从五十年代起就专门致力短篇创作,因其风格独特,被称为“怪味豆”。“怪味”者,在模式化创作的年代里,能不流“俗”,坚持个性。“豆”者,精致灵巧,耐人咀嚼。这是难能可责的,不似而今有些作者,功利心重,怎肯精益求精,这也是短篇创作不大景气的原因之一吧?匆此敬复,顺问安好。

祝如意

弟道怡1996年5月7日

怀中兄:

你的《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我前后读了多遍。一是这篇奇特的小说吸引了我,再有,我总在“琢磨”故亊背后的故亊一这花了我不少的时间。要是你是那些新进的作家,我就不会这么读了,因为他们的作品往往“无”意义。而你不是,你是文学修养深厚、而且极为关心人情世态的资深作家,你不会轻易放弃意义,也不会放弃文学理想,我坚信。

僅地震预报的失灵、那位女士神秘的来访与失踪、妙岛连(全体士兵,以及它的最高指挥官连长)在这个“入侵者”面前、它的所有的先进的雷达设备都失去了效应。这一切情节的叠加,构成一个朴朔迷离的世界。很少有小说这么让人“咀嚼”的,尤为特别的是,这么短的一篇小说,竟把我拷问了这么多天一我早就想给你写信,可是一提起笔,总觉得没有把握一我发现我此刻面对的也是一位神秘的“入使者”,如同那位女士的诡秘不可测。

要是你把小说的叙述背景,放里在一个情场失意(或是如此等等)的白领丽人的一念轻生,最后由于雷达兵的救护而奏起了“一曲凯歌”之类,那就俗了。你是在一个不平常的情节上往深处开掘。我以为你是用这样的故亊“说明”,世上有许多不能说明的极普!故亊。强地宸的预报,棵泳俱乐部,一位有身份、有成就的年轻女性的死亡,等等所蕴涵的意思,都在如下一段文字中含蓄地说明:“女士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她不可能有任何一样东西留给妙岛作为紀念。惟一可行的是,最后在海滩上留下她的一行足迹。遗憾得很,连这一点也没有留下来。”我觉得你不是在说那位女士,你是在说整个我们的人生。读到这里,我是产生了一种空茫、甚至悲凉之感的。

目下小说越做越长,极少有人肯沉下心来专心致志做短篇的。近日为大学生选一本作品选,发现不仅短篇小说极少,难选,而且五十年来的独幕剧创作,几乎就是一个空白。对比五四以后的那种情景,令人感慨万千。当今的时代是太喧嚣、也太浮躁了,包括做文学工作的人在内。我坚持认为,在小说中最见功力的是短篇,在戏剧中最见功力的是独幕剧。惟独这方面的成绩最差,莫非人们都学会了“藏拙”和讨巧、不肯如那些工匠下精雕细刻的工夫了么?

仅仅是为了这一篇小说,我也应当祝贺你,感谢你。你不仅是在创作实绩上、而且是在创作方向上,提供了一种稭模。春天来了,在我所在的这个校园里,有很多的花在开。有一种花,在它斑驳的虬干上,开着鲜艳的花,它是青春的象征,也是生命活力的象征。

1999年4月10日于北京大学畅春园

这是中国近代史的第一人。他的杰出地位是这一时段包括帝王在内的所有的人都不可替代的。他的出现和消失是黑暗中国天空中一道永不泯灭的光痕。读他的历史,就是在读中国近代史,就是在读中国在为结束漫长的封建时代以及抗击列强侵略所进行的悲壮抗争的历史。

林则徐,福建侯官(今福州市)人。他诞生于乾隆五十年(公元1785年,嘉庆十六年~公元1811年)进士。道光十八年(1838年)他在湖广总督任内以禁烟成绩卓著,是年拜钦差大臣,节制广东水师,前往广东禁烟。自此演出了他一生可歌可泣的壮丽而又悲烈的故事。林则徐出生并成就功业于清王朝的乾嘉盛世,而等待他的却是盛极而衰的末世的忧患。都认为道光是标志着淸代中衰的开始,林则徐就在这样的年代里开始了他的挣扎和承担。

国势衰颓的时代,林则徐经历了激烈的宦海浮沉,这使他的人生充满了悲剧色彩。朝廷用他禁烟,又因禁烟而获罪。他被遣戍新疆伊犁,中途又要他返至河南治水。治水功成不仅不行赏,反而坚持要他“着仍遵前旨即行起解,发往伊犁效力赎罪”。他官至极品,先后授任湖广总督、两广总督、陕甘总督、云贵总督等要职,并于1838年和1850年两钦差大臣,他暮年授命赴广西主持军务,终于以力竭而丧于中途。他的屡用屡废、屡废屡用的戏剧性的遭遇,恰恰印证了当年清朝主战还是主和、严禁还是“弛禁”的极为复杂的政局。朝廷的举棋不定,以及权臣的阴谋,造成了林则徐一生奔波劳碌最后饮恨而终的悲剧。

内忧外患的严重局势,使林则徐变成了面临衰亡的清帝国棋盘上的一枚无论是进是退都不能缺少的棋子。那个时代需要起用这样的重臣来挽狂澜于既倒,那个时代又需要这样的夭才来为无可挽回的颓亡作替罪羊。以他的文韬武略、以他的坚定从容,他原可以以非凡的成就来实现他的人生理想。但时代实在是太严酷了,在这样的封建末世,任何的天才和英雄都难以挽回整个社会的覆亡的命运。

林则徐秉承了中国儒家知识分子的传统,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直至献出他的生命。他的著名诗句“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即为了国家社稷的整体利益,他可以置个人的得失于不顾,这诗句体现了他的行为准则,也是他的人生理想。这是林则徐最让人倾心的人格魅力。也是在这首诗中,他吟道:“谪居正是君恩重,养拙刚于戌卒宜”,通过怨而不怒的曲笔,为自己的不公待遇解嘲。

《林则徐》作为一部史传小说,采用了章同体的叙述方式。这种基本属于民间传统的演义的休式,很切近中国读者的阅读习惯。它以传统的方式区别于目下流行的种种小说。虽是一种“古”物,由于现时不流行了,倒给人以新鲜感。了解淸史的人都不难发现,这本小说的写作贯串若厚重的历史感。作者为文当然也注意发挥小说创作的虚构性质,但就全书而言,它显然更重视史实的承载和规约。作者蔡敦祺学养深厚,对文学、历史、社会、地理、民俗等等,都有很深的功底,因此全书透着一种浓浓的文人气和书卷气。它与时下流行、并使我们感到厌倦的、铺天盖地的“戏说”,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也给对时下流行文学丧失信心的人们以心灵的抚慰。

引人注意的是,这部小说的人物形象的塑造,围绕林则徐而展开的人物形象,大都鲜明生动,有基于历史事实的提炼和创造。林则徐雍容而大气、果断、坚毅而富有激情的个性化描写,突出了这位屹立于时代风潮前沿的英雄形象。作品在展示这位叱咤风云的人物的一生时,并没有一味的紧张而使人透不过气来。而是张弛适度,曲折有致,在情节紧凑的进行中不时地穿插舒缓抒情的场面以调节作品的节奏。二十八聿左宗棠访夜舟,二十九章缪君兰伴游百花洲联句等,都是不同类型的相当成功的情节安排。

尤以写林则徐与缪君兰的故事最为动人,其间林则徐的几度断然拒绝以及最后的委婉接受,都说明他作为一位身居高位的文人,严于恪守儒家的道德风范的人格操守,是非常感人的。就这样的一个私生活的事件而言,在作者笔下也是波澜迭起,顺理合情,耐人咀嚼。在故事的紧张进展中,作者别有深意地安插了如下的一段文字:“那时已是卯中,朝阳初升,金色的阳光照得堂前院子鹅卵石地上花纹盘错,如绘如画。虽已隆冬,院左那一带修篁却碧绿苍翠,院右廊下那I盆幽兰馨香弥漫,淡淡香气直沁人厅堂上来”,这些文字显然衬托着人物微妙的内心活动,也暗示着情节将有较大的新的展开。

《林则徐》是一部写作态度相当严肃的“历史演义”。在阅读的过程中我们注意到,除了作者的叙述语言之外,还时常在行文中嵌进带引号而未曾注明出处的文字。这些文字显然是直接引自有关文献用以替代作者的叙述语言的。例如下卷写林则徐一行车过大芦草沟,近伊犁广仁城时写:“松雪清枭,处处动人观赏,所过木桥数十道,桥下泉声若琴筑然”便是这类引语。又如湘江夜话,写林则徐对左宗棠的印象“一见倾倒,诧为绝世奇才”,以及他卸任云贵总督取道回闽,写“沿驿有人探问某日可到某站,某日可到某乡。农辍耕,妇辍浣,扶老携幼,鹄立乡首以俟”等,都是这类引语。这说明,并不是作者本人无力写这样的文字,而仅仅是由于他的浓厚的“史解”一他觉得这比作者的叙述更为合适。

细心的读者一定还注意剑,小说中出现的大多数人物,作者都在页下加注,如林则徐携缪君兰游百花洲说到“记得从前钱文端公来百花洲”賦诗一事时,即注:“钱文端公即钱陈群,字主敬,号香树,康熙进士,官至刑部左侍郎。卒谥文端。工诗,沈德潜并称东南二老”。这样的注,书中所见皆是。这种举动意在说明,这里出现的人物大多数都是有来历而非杜撰的。

由于作者杜绝游戏的笔攥,因而在他的篇章中时时出现忘情的、近于考据的文字。例如关于“则徐”命名的由来,他名中“则”的是徐陵,还是徐嗣曾,以及关于他的“字元抚,又字少穆”的解说等从中可以看到作者文学创作活动中所流露出的严格治学的特点来。当然,作者的这些用心未必为当今崇尚技术至上的业中人士所认可,而我个人却以为作者的这种“癖好”对于历史小说的写作来说,却是一种一般人难以具备的基本功。

读《林则徐》这样的小说,除了与读一般的小说同样地感到了一种令人愉悦的艺术享受之外,更得到一种其他阅读所不能给予的社会历史知识。我们的阅读是一次刻骨铭心的经历,我们经由文学而进入历史,由历史的展开而进人并感知那个时代的严重氛围和人物、的丰富而复杂的内心。林则徐就这样以一个顶天立地的形象矗立在我们的面前。我们在硝烟弥漫的珠江口和白雪皑皑的西部莽原之上,听到了他的气壮山河、亘古不灭的声音:“若鸦片一日不绝,本大臣一日不回,誓与此事相终始,断无中止之理!”当然,事情是无可奈V何地“中止”了。但那不是他的食言,那是时代无可奈何的陷落对他的戕害。林则徐―抗争、并为之献身的时代,那原本就是一个制造并演出悲剧的时代。

2001年5月5日于北京大学中文系

我读《秦相李斯》

近来“戏说”或“准戏说”历史人物的彩视作品甚多,这些作品随意地、面团般地揉搓那些历史的或非历史的材料,按照市场的意愿编造假故事,使“历史”成为流行的快餐文化。这些游戏性的作品,使那些对历史怀有敬怵之心的人对之退避三舍。有些貌似正经的历史连续剧,很是火爆了一时,但事后一想:难道那个皇帝或那个大人物是那样的吗?觉得舆时是受了愚弄。

我很赞成所有的历史都是现代史的说法。因为历史毕竟都是后人写的,总是后人加人和表达的结果。但这毕竞和游戏不同,既然涉及历史,就不能与史实无关,更不能与严肃的思考无关。我不排斥、甚至很鼓励通过历史人物的言行来启发今人的那类再创作,但这一切也必须以尊重历史为前提。人们所有的努力都在于以史为鉴、用曾经发生过的人和事的经验,以促进今日的发展。但所谓的“绝对忠实”的说法毕竞是令人生疑的。

我曾经读过一些以古喻今的作品。那些作品借古代的材料,意在暗示现实的寄托和关怀。这些作品绝非目下流行的那种“戏说”可比,它意含警示而非旨在娱乐,其着笔与用心均是严肃的。但那类作品毕竞所指太明,现实感强了,而真实感却有一定的磨失,也就是少了一些“古趣”。这大概也就是美中不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