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小楼惬意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前方形势的紧张,迫使文工队要做进一步的整编。编导组解散了,各分队的人员也都裁减。许多人都离开了竟日里笙歌弦诵的文工队,离开了知人善任的、堪称为知识分子的知心朋友的辛波队长。也就是此时,我也告别了我的文工队的朋友们,告别了编导组的“怪才”们。当我独自一人背着背包,向着茫茫的大海走去的时候,心中对那座让人梦想,让人怀念的院中长着木瓜树、墙上斜倚着三角梅的亲爱的小楼,真的还是十分的留恋呢!
2000年7月14日于北京大学中文系,为纪念五十年前八十三师文工队的友谊而作。
重返南日岛
记忆中这里有过一场惨烈的战事。战事发生在碧水连天的地方,在一座不小也不大的岛屿上。地图上标明这里是南日群岛。南日岛北临兴化湾,南瀕湄州湾,中间隔着一个长长的石城半岛,它是撤在东海碧波上的一串闪光的珍珠。那时南日是莆田县的一个区,有几个乡,数十个村落,也没有一样的市镇。这里气候温暧,草木繁茂,遍地生长着剑麻、木麻黄和台湾相思。因为风大,没有什么果树,也不长什么庄稼,倒是盛产番黎。
在那个年代,这里不是花园,而是一个战场。这边是防守,那边是进攻,平日里严阵以待,空中和海上时有冲突。却有过一次造成悲壮结局的殊死的搏斗。那时我在一个连队做文化教员,正奉召集中在团部进行一场“扫盲”(扫除文盲的简称)的最后攻坚战一集中“扫除”全团那些最“顽固”的文盲们,其中就有我们营的副营长,一位在泰安战斗中脑部受伤的、被称作“爆破大王”的三级人民英雄。当我们正在全力以赴地“攻克”那些“顽固的堡垒”时,突然一道命令下来,要我们立即停止这些工作一前方发生了紧急的事件。扫盲班解散了,教员和学员各自返回自己的连队。
我们一第三野战军步兵八十三师二百四十九团一登上南日岛的时候,那里的战斗刚刚结束,野地里和山头上的硝烟还没有散尽。举目是一片触目惊心的激战之后的废墟景象。一场从海峡那边发起的偷袭取得了成功,那是十倍于这边守军的机械化部队。这边一个加强连一即一个步兵连,加上一个迫击炮排,一个侦察排,一个通讯排等等一的官兵除个别幸存者外全部殉难。偷袭者取得了战果后迅速撤退了,二百四十九团作为后援部队重新占领了这座岛屿。上级给我们的命令是,与阵地共存亡,即使地面被占领了,转人地下也要坚持至援军上来。
那时很有点悲壮的必死的决心。上岛的人员无分男女,不论干群,每人都是作战人员,包括我们这些文化教员的文职人员在内。那时毫无作战经验而且身体相当瘦弱的我,也全副武装了起来:一支捷克式步枪,一百发子弹,四颗手榴弹。在此之我连靶场还没有上过呢。就这样,我们踏上了南日岛。当我翮过一座不高的山头(这岛上并无高山,这里也许就是全岛的制髙点了),只见那山坡上到处都是刚刚掩埋的士兵的坟墓。简单的木牌,写着牺牲者的姓名和所属的部队的番号。一些组织部门的干部正在登记着这些英勇死者的名单。记得是当时一场雨后,满山的泥泞和着鲜血在流淌。那惨烈的情景犹如昨日,至今难忘。
岛上的岁月极其艰苦。一个多团的兵力,聚集在这十数个村庄里,多数的部队都是铺上稻草席地而居。记得我当时的住处,是一个渔家的“堂度”,这边睡着我们,那边睡宥房主人的猪,地上一样地铺着稻草。我们日以继夜地挖坑道,从朝鲜战场志愿军那边请来“师傅”教我们挖。白天连着黑夜,黑夜连着白天,我们把一把又一把丁字镐,挖成了一只又一只“拳头”,手上是血茧重重。也是在南日岛上,我学会了抽烟(烟草的牌子好像是“丰收”),因为除了抽烟,生活中没有什么让人轻松的内容。在南日岛战斗中,我有两位一起作文艺工作的朋友失踪了,我在岛上没有找到他们的踪迹。这使我在悲壮之中又加了心灵的伤痛。
岁月无痕。重返南日岛是整整半个世纪之后。这一年在福州办完了事,主事者善解人意,知道我青年时代曾在南日岛服过役,特意安排了这样的节目。一辆军用越野车载着我们,一位海防师的少校,一位研究诗耿的年青学者,还有一位司机。我们从福州出发,高速公路是一阵风。过去走过的崎妪和泥泞,那种无休无止的长途复短途,那种走得几乎绝望的、盼不到头的宿营地,如今都被这风一般的速度所取代了。过去的急行军要用几个日夜的路程,如今是几个小时!车轮是欢快的,而我的心却是愈走愈沉重一也许这就是所谓的“近乡情怯”!
我想念着那些年月的虔诚的激情,那些风雨中隆隆前进的炮车,炮车行进时卷起的黄泥浆。炮车两边是背着沉重背包、枪支、弹药和给养袋(里边装着晾干的馊头片,最实用的自制干粮)的步兵的队列一当日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就行进在这稍伍中。如今已是半个世纪过去,以往的一切青春豪迈和艰难困苦,那种报国理想与渴望自由交织的心态,似是一场依稀的梦境。
此刻我们的军车飞驰,如雷似电。从福州一路往南,过乌龙江,经福淸、宏路、江口、涵江、莆田,而后东转向着半岛的尖端行进。过黄石、笏石抵石城,那里有一座教堂,教堂旁边有一个成衣铺。越野车最后上了渡海的舰艇,驻军的一位团参谋长在岸边迎接我们。我终于登上了留下我的青春遗迹、汗水和泪水的岛屿。守军也是一个团,他们是海防十三师四十一团,正是当年从我们手中接防的队伍,他们在这里已是半个世纪,整整五十个年头。部队的首长,他们全部的领导班子,从政委、团长、副政委、副团长和正副参谋长、正副政治部主任和我们见面,为我们设宴接风。有趣的是,他们异口同声地称我为“老首长”,而当年,我只是一个连队的文化教员,级別为副排级。这也就是我在军队的最高级别。我要寻找当年我们连队驻防的旧址。团政治处副主任陪我驱车前往。我们在岛上驻防那么久,竟然不知那个村庄的名字,可见当时形势是多么紧张。我只记得村旁有一块大岩石。我曾在那岩石下读书写作,而岩石的前边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海。从那里可以望见对方守军占领的乌丘屿,天气晴朗的时候,还可以望见他们的旗。还有,我们连部的房东是一个漂亮的少妇,脸上有淡淡的雀斑。她梳着椭圆形的发髻,发鬌上攥着红绳,别着闪光的银笄。可是,这些,都无助于我们的寻找。
那个曾在石旁读书的年轻人已经走远,而那个有雀斑的漂亮的渔家少妇也已走远,岁月,就这样不留痕迹地走远了。那么,那块有人曾经在那里幻想诗歌和未来的石头呢?难道它也走远?我怀疑我的记忆了!我没有找到我旧日的住地,那些艰难岁月里的一切坚持和梦想,我的激情和忍耐,还有我的不安和恐惧,我都没能找到。政治处副主任和我,还有那位师部派来陪我的少校,那位与我一路同行的文学博士,我们都有点失望。我们来到一个村庄的街头,找到一位年长的村民,他也只是说,这里和那里,这方的军队和那方的军队,战斗和流血。但他没能回答我,当年的那位靑年人,他留下的足迹究竟在哪里?
南日岛现在已是一座花园。我们当晚下榻的团部招待所,有空调,有电视,有城市里的宾馆所具有的现代设备。晚宴之后,政委和团长陪同我们在营区散步,花坛,草坪,如花的灯柱。我们谈话的题目是诗歌、足球和音乐。他们是军人,他们现在还在承当着守土卫民的重责,但是我们当年的惨烈和决绝,已离他很远很远。
我没有找到我当日的南日岛,我的住地,我的房东,我读诗的那块岩石,我散落在那里的那些可耿可泣的日子,我都没有找到。守岛的主人告诉我们,你们来晚了几天,我们刚刚庆祝了进岛五十周年。我一想,可不是,我离开这里也是整整五十年了。
2004年7月1日记2003年重返南日岛旧亊,于北京昌平北七家付
一生中最美丽的月亮
我们来到水头码头的时候,天已经暗下来了。码头上弥漫着一片悄悄的欢乐而又安详的气氛。人们排队等候出航,准备出席今天海上的中秋约会。三只轮船:金龙号,马可波罗号,太武号,分别载着来自台湾、海外、祖国大陆,还有金门本土的宾客,大家次第登船。我们这些来自大陆的客人,享受辁贵宾的礼遇,乘坐的是其中最豪华的太武轮。太武轮以太武山命名。太武山是金门的最高峰,它是金门的象征。
海面没有风,也没有浪,出奇地宁静。多情的海,仿佛是敛着气,也屏着声,生恐哪怕是一点点的喧哗也会惊走这半个世纪苦苦等待的甜蜜。这是公元2002年的中秋之夜,我们在金门岛。金、厦两门相约,今夜于海上举杯邀月共庆中华的团圆节。三艘满载着嘉宾的轮船出海了,我们的心中满怀着幸福的期待,就像是去赴爱情的密会。太武轮走在最后,这船的顶层,正在现场直播金门各界的中秋联欢,以及县长举行的酒会。张惠妹的演唱,月亮代表我的心,欢乐的舞,还有充满泥土气息的闽南的乡音……。
南国的秋夜依然和暖。那风仿佛是酒,吹得人醉。我们穿的只是薄薄的正装,却经不住海上的风一吹,又有了夏季的热情。也许是过于殷切的盼望,也许是过于热烈的期待,盼望着那一刻,期待着那一刻,总是与宁静的大海成反比的不宁静的心情一一那里,每一个人的内心都是一座激情澎湃的大海。
从廈门的何厝用肉眼可以望见金门,同样,在金门的马山前沿可以非常清晰地望见对面的炊烟和树林,金厦两门,隔着的只是盈盈一水。可就是这一弯碧水,却把它们隔成了可望而不可及的两个彼此原本熟悉却显得陌生的世界。半个世纪的漫漫岁月,这海峡的上空,飞着的不是鸟,也不是云彩,而是炮弹,而是连绵不绝的爆炸声!这边的相思树,那边的甘蔗林,都在炮火中呻吟。无论是那边,无论是这边,孩子们都只能在战壕和坑道里上学。如今,我们终于来到了这里,这里住着的是自己的乡亲,一样的装束,一样的方音,一样让人垂涎的耗煎和面线糊。这里原本就是我们自己的家园,这边是,那边也是。
我们是幸运的,我们的头顶没有了战机,我们的眼前没有了刺刀。白鹭从这边飞到那边,花香从那边飘到这边。记得诗人说过欧洲内陆的那面后来已拆掉的塘,曾把一个国家切成了两半,把一座城市拆成了两半,但风依然吹着,花香和云影都阻挡不了。我们这里也曾有一面眼睛看不见的墙,虽然无形,但却同样的深,同样的厚。但是月亮能够切割么?不能的。亲缘和血脉能够割断么?不会的。那么语言呢?方块字呢?还有五千年流传至今的文化传承呢?这一切能把我们分开么?
三艘从金门出发的船只开到宽阔的海面上停住了。金门的乡亲,还有作为大陆客人的我们,仿佛受到了感染,屏住了呼吸,静下来了,都把目光投向了海面。突然,厦门的方向升起了礼花,那是迎接我们的!礼花把大海幻成一座灯光织成的花园。晚九点,从厦门驶出的新集美号来到了我们的身边。这边,那边都放起了烟火,彩带,鲜花,锣鼓,歌声,把原先宁静的海面揽成了癲狂的世界!
这是两岸同胞隔绝五十年之后,第一次在海上共度中秋的夜晚。象征着团圆的大月饼,从那边抬到了这边;象征着浓浓的亲情的金门高粱酒,从这边抬到了那边。几艘船靠在了一起,那是久别重逢的激情的拥抱。这船上的人来到那船,那船的人来到这船,这里没有边检,这里不需要证件,这里只有信任,只有一颗颗真挚的心。我们是赴爱情的约会而来的,难道爱情还需要审查么?
浪依然平静,风依然柔和,我们听不见浪花拍打船舷的声音。音乐在耳边,笑语在耳边,但海是沉思的。它在沉思这令几代人痛苦的长久的别离,沉思今天这来之不易的团聚,沉思这不易的团聚何时会变成日常生活的常态。平静的大海此刻也变得不平静了,烟花光影里,礼炮声浪中,我仿佛看见那多情的碧海闪动着泪花,它在为我们祝福,祝福这平安而宁静的夜晚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告别的时候到了,太武轮拉响了汽笛,它掉头的时候,船尾放起了美丽的烟花。在烟花的光亮中,我仿佛看见那含着泪花的眼睛,是快乐,是依恋,又是一些伤感。人们的双眼都是湿的。
我站在太武轮的船舷上,我望见了太武山的上空悬挂着一轮月亮。那不是我在峨眉山金顶上面看到的那一轮月亮么?那不是我在渤海之瀕看到的那一轮月亮么?是的,它是。不仅是我所看到的今天的月亮,而且也是李白在万户捣衣声中望见的悬挂在长安城头的那一轮月亮,也是杜甫在客中想象中悬挂在故乡窗前照着妻子湿湿的云鬓的那一轮月亮。但是,我认定,此刻我所望见的悬挂在太武山上的这一轮月亮是最美的。
美丽的月亮。我已经看到的、我还将看到的,所有的月亮都比不过它~2002年中秋节的夜晚,我在驶还金门的太武轮上望见的悬挂在太武山颠那一轮水晶一样的、玉石一样的月亮,今生今世,我所能看到的最美丽的月亮。
2002年10月31日于北京昌平北七家村
古宁头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