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天伊始的时候,我决心离开奥克兰,去另一个陌生的城市里生活。
我结束做了很久的工作,辞别了几年来结交的朋友,把简陋房屋里的东西打包装进行李箱,被褥卷成一个大大的行囊,像极了一个颠沛流离的旅人。离开的时候,开在最熟悉道路的反方向,窗外的风景从熟悉渐渐变得不认识,快速倒去的树木在夜晚的蔓延下变作一丛黝黑的鬼魅。
我庆幸自己在出国的四年里,历尽人间苦难的洗劫,还拥有一份天真的梦想。从不愿在一个地方久留,总是把生活折腾成热烈的模样,走想走的路,爱想爱的人,把每一件事都做到刻骨铭心,无怨无悔。
在离开奥克兰之前,我以一次21km的半程马拉松完成了和这个城市的告别。
单调而重复的运动容易让人静下心来思考,两个小时四十六分钟不间断运作的跑步机上,我把这几年来的生活画面在脑海里过了一遍。
第一次一个人拖着行李箱寻找寄宿的地方,第一次找到一份靠双手养活自己的工作,第一次拒绝父母的银行卡选择打三份工交学费,第一次把车子战战兢兢地开上路,第一次被人欺负咬着嘴唇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第一次受委屈夜晚窝在被子里流眼泪却告诉自己一定要坚持下去……这些我二十二岁出国之前从未设想过的事情,全部发生在这样一座从陌生到熟悉的城市,定格为生命中最深刻的成长画面。
张嘉佳说过这样一句话,简练又精准地形容梦想带给生命的意义。他说,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上帝会让你付出代价。但最后,这个完整的自己,就是上帝还给你的利息。我不禁想起我十三岁时的梦想,是希望自己二十岁那年可以有一百万,能够出版一本书,还会和喜欢的人一起周游世界。
而现在我二十六岁,十三岁时的愿望虽然延迟很久,却也实现了一些。我的第一本书即将出版,现在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每天都憧憬着周游世界,虽然口袋里的钱币还凑不够一百万的越南盾,可是生活回馈给我一个不错的利息,并且慷慨地告诉我,梦想只要坚持得足够久,就总有实现的那一天。
遥想七年前临近二十岁的自己,肥胖、拖沓,惧怕融入群体,对未来常常不知所措。看什么都是一副灰心丧气的模样,在那么青春的年纪里,却活出了一个苍老的模样。如果我一路保持那样的状态,如今会成为一个怎样的人呢?我想不出结局。
感谢梦想成为我的信仰,我闯荡世界,坚持写作,把各种苦难和喜悦的经历放进自己的生命里。四年独自出国远行就像人生中的一个转折点,让我体会到生命的另一种可能,我才得以在这种可能下尽情地伸展自我。
现在的这个自己,还不能说已经成为一个全新的人,但是那些在远行中所经历的挫折和苦难,就成为发生在皮肤下看不到的变化,那是藏在浅浅皱纹后面的决心,是老去的年龄背后潜伏的意志力,还有那些作为信仰的梦想,一同让我在这样坚定的人生里饱满地绽放。
(二)
我安家的城市,在一座雄伟山峰的脚下,是一片阳光充沛的土地,有海的静谧和山的伟岸,是旅人停留就忘记前行的城市。
我学着那些拿着Working Holiday签证来过间隔年的年轻人,在这里的奇异果工厂做一名手脚麻利的包装工。虽然工作性质听起来无聊,但是这个传送带没有停歇过一分钟的地方,我更喜欢称它为梦想工厂。
一百多个来自世界各地的年轻人在工厂里选果,包装,搬箱子,把一件件简单又无聊的事情做到意义重大。年轻真好,有用不完的精力,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还依旧可以在一起熬夜聊着天,十九岁的意大利女孩独自出门旅行,在西班牙住了六年的法国姑娘订好了下个月去印度的机票,阿根廷妹子和男朋友分手后一个人远渡重洋看看爱情以外的世界,那个日本大姐苦学英文希望可以回国去做一名教师……
每个人都有梦想,有关爱情有关职业有关未来的各个细小方面,说起来动听又浪漫,可是在这个过程中,每个人也都有不为人知的辛苦和煎熬。
梦想工厂里有人选择从早上七点钟做工到第二天凌晨一点,连续几周都重复同样的日子,有人每日只拿便宜的面包和白开水度日,也有年轻人为了省钱住在背包客客栈,和十几个人混住在一间小小的卧室里。这些人中有人辞去稳定的工作,决心用五年的时间放逐自己到世界另一端去看一看,有人攒钱只为写一本比孤独星球还要精彩的旅行指南书,有人不顾家人的反对和世俗的约束,为了爱人将爱情一次次辛苦迁徙,还有人想在这里拼命地赚到一份可以回国去开一家蛋糕店的资本。
四年前独自出国时,我也经历过很多这样的时光。我在冬日凌晨迎着寒风走路上班,也在雨夜里带着恐惧奔跑回家。为了省钱常常饿着肚子徒步去任何地方,在三份工作之间穿梭攒一笔巨额的学费,又熬过一个又一个的深夜,伏在桌子上把作业写到无可挑剔……我一个人在岁月里把这些煎熬慢慢地消化,受了很多委屈,得到很多不理解,可是实现梦想本身就是一件苦难重重的事,我没办法选择一份容易的生活,对那个十年后本可以坐在乡间小房子里看书写字随时带上背包说走就走的姑娘说再见。
一份梦想,表面的浪漫总是被背后的辛苦支撑起来。在这条路上,你会收到很多抨击,很多委屈,很多不尊重和不理解,可是梦想是一件非常私人的事情,只有你知道它的重要,任何人都无法用他的标尺衡量。有些时候,苦难本身并没有意义,是梦想让它有了价值。
(三)
我时常会想起一个理发师,和我来自同一个城市,在我刚刚出国的日子里,一有空都会去那里聊聊天。
他的理发间是面向马路的车库改装的,街上人来人往,他的生意却时常冷清。临近四十岁的人,脑顶秃了一片,后背总是驼着,一副扛着太多压力的模样。门可罗雀的时候,他习惯在手里把玩一把剪刀,倚在窗户上看马路上走过的行人,有时会和我说“以前大学毕业后还坚持写作了好几年,现在还想写,却没什么力气了。”
我坐在椅子上静静听,他说话的样子,像极了一只无法展翅的笼中鸟。
几天前看了李蕾的《藏地情人》,她在书中描写了一个卖雪莲的男人,他向往远方,却不敢出发,一直在巷子里。她写道,“一个人下决心实现愿望,总是有办法的,可是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未品尝过愿望成真的滋味。人们假装没有钱,没有时间,没有愿望,没有不顾一切的决心,直到真的一无所有。卖雪莲的男子渐渐老去,因为他根本不相信自己的愿望。”
有时候,人和人是靠梦想分出区别的,塞缪尔·乌尔曼在散文《年轻》中说道,“没有人仅仅因为时光的流逝而变得衰老,只是随着理想毁灭,人类才出现了老人。”我又想到那个剪头发的男人,不知道他有没有把手中的剪刀,换成了一支笔。
我在日记本的扉页上写下这样的话:
I shall be telling this with a sigh Somewhere ages and ages hence :
Two roads diverged in a wood,and I took the one less traveled by,And that has made all the difference.
(也许多少年后在某个地方,我将轻声叹息把往事回顾,一片树林里分出两条路,而我选了人迹更少的一条,从此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
一个人这一生没有多少东西属于自己,梦想是最难得的那一个。我很庆幸有勇气选择了这样一条人迹罕至的路,虽然它布满荆棘崎岖不平,但我始终相信,我可以把这样一条路,走得更远更美好。
2015年5月6日
写于陶朗加的冬夜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