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位之中,一个是我辅导的巨蟹男,一个是我同事辅导的天秤女。我另外辅导了一个台湾来的美眉,这位美眉在本科后期成了虔诚的基督徒,于是整个的辅导过程变成了福音传播,我最后被吓得完全不敢催她交剧本。
巨蟹男和天秤女写的都是亲子题材。一个是母子关系,已经长大的儿子希望能替母亲摆脱被舅舅宰制的命运,却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替代了舅舅的角色。另一个简直是一个寂寞少女的心灵史,除了台词稍显文艺,从一开始那些密密麻麻的细节就让我几乎透不过气来。
我很少看到这样的学生剧本。技巧当然还需要磨炼,剧情漏洞当然也是有的。台词的问题也蛮大,一个是啰嗦,一个是文艺。我之前当然也看过许多更成熟的学生剧本,写中年危机,写老年空巢,写小男孩或者小女孩。但是这两个06同学的剧本,都给了我无比巨大的震动。怎么说呢,我觉得我是经由他们的眼睛出发,重新看了一次我所不熟悉的少年人的生活。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们的剧本里,除了少年人的感受和自说自话,还有对上一代的宽容、爱、甚至是悲悯。
真的,是悲悯。爸爸打我,爸爸再婚并且生了弟弟,爸爸把我丢给爷爷奶奶;妈妈跟了个黑人,黑人已经结婚且并不打算跟那许多个老婆分开。少年真是无比寂寞的时分,我们的父母们并非坏人,他们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想要接近我们甚至是讨好我们,但是我们那颗坚硬柔软千疮百孔的心啊,早就满目疮痍了。他们不是我们的爸爸妈妈吗?他们怎么会,同时也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呢?他们为什么也那么软弱那么糊涂那么不守信那么不可依靠呢?他们什么时候开始老了?真要命,他们居然还是爱我们的,正如我们也爱他们。
这两个同志哥的剧本最后无一例外的统统走向了和解。激烈的折腾过了,一家人毕竟还是一家人。血还是血,爹还是爹,娘还是娘。放了他们一马,也放了自己一马。长长的铁轨,荒芜的街道,两个少年各自走向了生命的又一程山水。
真可惜我不是他们这一届的答辩老师。否则我一定要说,这真的是我看过的最好的那一种剧本,跟技巧没关系的那种好,跟题材、商业卖点统统没关系的那种好。在看过那么多冷漠的事不关己的所谓“残酷青春”的剧本之后,突然读到悲悯,读到对自己、对别人、甚至对整个世界的怀疑和和解之路,如果这都不算爱,还有什么算。赤子之心是最大的福祉。祝所有的朋友们,六一快乐。
不必相送
昨日毕业典礼。在硕士毕业十二年、博士毕业九年之后,我拿到了人生第二个硕士学位。大屏幕打出同学们的亲友团,我使劲的冲一群我压根没见过也不认识的人们招了招手,然后,猝不及防地,鼻子酸了。
我是一个人来的。这竟然是我自己选择的。
过去两年里,曾经支持我考试上学的那个人,如今已后会无期。无论如何,仿佛应该说声谢谢。但实在太过矫情,不如沉默。未来会在我身边的那个人,此时应该正在他的前情提要里奔波。来去之间,岁月无端倥偬;去留无意,人生几度秋凉。我始终,依然是,一个人。
不不不,我要说的其实不是这个。三十七岁过了小半,我连朋友圈里抒情都开始犯懒。谁的日子又是完美的,我过得没什么特别不好的。我想说的刚好是相反的另一件事。
昨天的毕业晚宴,大家高高兴兴、平平淡淡的就散了。吃了喝了,聊了聊天,互相问问近况,推推杯换换盏,刚刚九点就纷纷撤退了。所有人都是乘兴而来、兴尽而返,连我这样的好事之徒都没觉得有什么遗憾,一群人,就这样平静的散了。
我们班仿佛一直是这样一个奇怪的班级。并不紧密,却很亲密。作为一个一生都在渴望炽烈感情的重度缺爱者,我起初非常不适应这种环境。两年下来,却心满意足觉得刚刚好。他们和她们教会我一种我从不了解的成年人的成熟感情——不必更近了,所有的烈火都只会带来温暖过后的灰烬。有一点点红泥小火炉的暖,有一点点绿蚁新焙酒的温,来了坐下喝一杯,走就走了,千山独行,不必相送。反正,总会再见的。
那真的不是传说里完美的感情。不是霸道总裁,没有玛丽苏。每个人都相信你是一个独立的圆,在这个孤独的尘世一定可以按自己的轨道运转,你不需要寻找一个缺角,你更不是谁的缺角,他们淡淡的、保持一点距离的提供友谊和感情的给养,并且鼓励你也这么干。如果他们是爱人,那简直不必期待飞蛾扑火倾城一笑的传奇,但是,你可以期待稳定、适度,就像一个干燥晴朗的城市,就像没有雾霾的北京。
那曾经是我深深痛恨的、中年人的感情。可他们和她们教会我,一个人其实也可以生活。实际一点不是坏事。持久的三十七度比高烧健康。要学会对期望妥协。要学会放弃一部分期待。要明白,那他妈的竟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坏事。要学会接受,再学会放开。
那过去的青春,不必相送。接受自己已经是个中年人,接受伴侣永远不完美,接受孤独其实是人生的一部分,接受朋友和爱人一样,都只是某段旅途的玩伴。而旅途,总会结束。
不必相送了,就这样告别了孤独的青春期、孤独的思春期、走进孤独的中年。尽管我仍然满心恐惧。然而高山青、绿水长,我的朋友,都已在路上。
触不可及
很久很久以前。
我当时有一个感情很好的男朋友。有一天我们约好了一起去吃饭。餐厅坐落于一间豪华的shopping mall里面,要穿越几间当时看来非常高大上的店铺才能走到。我们手拉手一起朝里走,忽然我走不动了。一只非常抢眼的红色的手拎袋占据了我全部的视线。我拿起手袋,站到了镜子面前。好看。再翻翻价签,价钱也非常好看。那段时间似乎有差不多几个月没收到任何稿费,那只手袋美则美矣,但是只能手拎没有肩带,似乎并不实用,而且很难保养……当然,最大的缺点就是贵。买,还是不买?我站在那只手袋前面,简直瞬间有了类似痛苦的体会。
男朋友很nice,主动问我,要不然我买给你吧?我赶紧连声谢绝。花男人钱是多么高级的能力,我一直就没能掌握。为了表明我是真的不想要,我拖着他快快地走掉了。
两个人一起进了餐厅。点了餐。吃到大半,他说要去洗手间,我当然说好。他走了,我拿勺子百无聊赖的戳着一只蛋糕洒满豆蔻粉的表层,看看表,咦?他好像去了不少时间嘛?洗手间就在旁边,他为什么朝着那边走过去了,难不成他是去替我买那只手袋了?
这念头一起,那张椅子迅速变成了针毡。半个我感动得要死,半个我汹涌澎湃的盘算着要明天要赶紧偷偷给他买个什么价钱对等的礼物。等会我要怎么说呢?“谢谢你,不止为了这个包,谢谢你照顾我的感受,观察我的喜好和窘迫”?还是“亲爱的,我们去把包退了吧,你愿意买给我我已经非常感动了,可是它真的太贵了。”也就那么三五分钟吧,默默地这颗心何止是计较与飞驰,我恨不得编了足半集电视剧的台词。并不是没有见过好东西的人,只是因为少有男人会这样在意我究竟喜欢什么。偶尔碰见一次,简直不知道要怎么剖肝沥胆的表达感谢才好。
蛋糕戳成了蛋糕泥,他回来了。空着手。看见我茫然的眼神,他问我,你怎么了?我刚才有点肚子疼。你没事吧?我连忙点头,没事没事。脸都涨红了。
回去的地铁里,我一直沉默。心里骂了自己大概足有三万六千声:“张巍巍,你丫到底在想什么?有什么可失望的?有期待本来就是你不对!咱们打小不就是想要什么自己去买的吗?你差点就闹了笑话知道吗?”
没有人辜负我,是不该有的期待辜负了我。明知道委屈是不对的,但是深深浅浅的,到处密布的都是没处说的委屈。一个手袋值不了什么,但如果是他买给我的,那这顿吃的就是蒂凡尼晚餐,可缔金玉盟。
可惜就是没有。除了我的傻乎乎不成熟的少女心,没什么可埋怨的。
这是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了,久到我昨天去看《触不可及》,被蒋勤勤的那几场戏突然唤起了这段回忆的时候,简直没能力抵挡这回忆里几乎相同的委屈。
我特别不好意思告诉我两个编剧师姐,我实在没办法代入女一号和男一号的感情生活。因为我几乎第一秒就自我代入蒋勤勤那角色了。
蒋勤勤的那几场戏写的是多么好啊!甫一出场,闺蜜好心介绍男人给她。男人生硬的拒绝近乎于不客气——“对不起,我不会照顾人。”蒋勤勤说,“孀居七年,我不用人照顾。”是骄傲,也是体贴。接下来,她请对自己心不在焉的男人送自己回家,借着黑暗告诉男人说,“如果我不是你的佳人,请别让我有非分之想。”她明知道她不是他的佳人,那几句话,哪是警告他,明明是警告自己,再往前一步,就是自尊心的粉身碎骨,七年孀居,怎么不明白这一脚踩上去就是人家的棋子,更何况,明明他爱的是别人。
不知道谁占了更大的便宜。表面好像是她平白抢了人家的男人,那男人有里子有面子,是个善良的厚道人,就算不够爱她,也不会让她吃大亏,所以她才会在去台湾之前说,“谢谢你给我最好的三年。”我被男主角气得在那一瞬间就差点拍案而起了——这电影的副标题是《女孩,你不能太懂事》么!凭什么呀!就因为那一点点不该再有的盼望,不能自主的喜欢,这种不需要人照顾的姑娘就必须得自己处理自己的内伤么!
到底谁触不可及啊?到底谁跟谁一步之间却永远没法上前?他永远活在对别人的回忆里,所有的余生相伴都不能抵挡他要跟别人合葬立墓碑。我要是蒋勤勤,简直恨不得破口大骂孙红雷,“他妈的我虽然不是舞蹈老师,可我的探戈跳的也不错!”
全场的人都在为桂纶镁流眼泪,我被蒋勤勤虐得一肚子内伤。
爱情是他妈的什么狗屁玩意儿啊,尤其对特别会照顾自己的女人来说。
简直不能有期待,爱多一点点,就碎多一点点。
被我俩师姐几场戏写活了的蒋勤勤,才是一个女人的史诗。那些贪图,那些付出,那些值得五十集电视剧的爱与苦。
隔着一个银幕,我多么想要跟这个只有几场戏的女人,握一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