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人大办公室副主任陆大新头疼得厉害。
他服了两片去痛片之后,仍不见好转,便又吃下去两片。
他的奶奶就有长期吃去痛片的习惯:不管是头痛、腰疼,还是腿疼,只要是有疼痛感出现,均求助于去痛片。两片不管事,就吃四片,四片不管事就吃六片。到后来发展到成把地往嘴里扔去痛片,且清脆地嚼咬着,若嚼咬酥甜的饼干。
去痛片便宜,五十粒装的一瓶才九毛钱。作为生活在贫困山村的老年人,觉得自己的命并不金贵,吃药也是一种浪费。但疼痛实在是让人忍不住,便被迫吃几片。
奶奶是吃去痛片吃死的。
那天她头有些晕有些麻木,躺下之后,天旋地转,便只好又坐起来。坐起来之后,眼前星光灿烂,仿佛看见一群被点着了尾巴的家鼠,在眼前窜来窜去。她烦极了,也害怕急了,伸手就把药瓶子抓住手里,伸脖,半瓶子去痛片就吞咽在喉嗓里。
不久,她果然平静地躺下了。但从此却永远地平静了——去痛片诱发了她的脑溢血,她无知地、幸福地去了。
奶奶吃去痛片是因为她是文盲,且又贫穷。
而他却是知识分子,虽然不特别富裕,但到底还享受着公费医疗。
他的头疼,是一种莫名的头痛,无现成的病理可对应。所以,吃了许多好药,亦不见缓解,就只有寄希望于过于原始的去痛片。五片去痛片吃下去了,仍不见好转,他便不假思索地吃下去第六片。
吃下去之后,不仅疼痛依旧,反而眼前也像奶奶那样星光灿烂了,也看见了一群尾巴燃烧着的家鼠。他惊骇极了。因为他知道,在这么一座现代化的办公楼里,是不会有这种货色的。此乃病态无疑了。
他怕吃错药死去。他毕竟刚刚二十八岁啊!
他便将一把指头一齐伸进口腔里去,往外抠那药物。喉嗓是麻木的,抠不出感觉,眼泪便惊惧地溢出来。
“完了!完了!”他心头叫着,想到了妻子俏皮的乳头和秀美的脚踝——这一切均要离他而远去了。
他不忍失去这醉人的尤物,便急中生智,用大楷独毫饱蘸了腥臭的墨汁塞到喉嗓中去。终于喷出黑臭的汁液,喷到雪白的墙上去,墙上便开满了似梅似兰的花朵,也蔓生着似茎似根的枝杈。
好像是呼吸通畅了许多,但疼痛却从原来的沉闷变得锐利如锥了。他失声大叫:
“晓枫,救我!救我!救我!”
这个晓枫并非他的妻子,却是他苦恋多年的一个情人。
这无意识的一声叫,让他倏地生出一种生不如死的感觉——最渴求的,却是最遥远的。与其说是隔着星汉天河,莫不如说是隔着生死界。
死了也好!
这般念头冒出来,疼痛居然可以忍受了。他扑通一声把自己扔到地上,双腿蜷曲着,双手却努力伸向前方,如一条被打断了脊梁的狗。
陆大新的头疼始于一周前那次人大常委会。
那次常委会的议题是讨论一篇关于本县环保问题的调查报告。那篇报告除了对县领导关心环境治理歌功颂德之外,并没有涉及切实存在的问题。比如文物古迹被水泥厂的烟尘污染,化工厂的废水污染水源等等。他觉得这样的报告不仅欺事,而且昧心。他便对主管办公室的人大万副主任说:
“万主任,我觉得调查报告不应该这样写,应该触及一些问题。”
万副主任一怔。“触及一些什么问题?”
“触及一些确实应该解决的问题,比如文物古迹被水泥厂的烟尘污染的问题。”陆大新斗胆地说。
万副主任脸上有些愠色。“为了保持稳定,不宜暴露阴暗面:”
“这不是暴露阴暗面的问题,而是为改进工作提供依据。”他坚持说。
“如此说来,你倒比我还有水平,我倒要接受你的领导了?”万副主任反问道,且脸色阴沉欲滴。
陆大新本应识趣地止住,但他的书生气使他遇阻益奋。“作为依法监督的人大机构,本应该从事实出发;否则,便没有监督的资格了!”
万副主任怪异地看了他两眼。“你进机关这么多年,竟连最起码的工作规则部不懂,真有愧于你这个副处级的领导干部身份。”领导开始不客气了。
陆大新知道,万副主任所说的所谓工作规则,其实就是官场的游戏规则,也就是找准位置,帮忙而不越位的规则。此时,他是好心帮忙,但却有些越位了,因为他已冒犯上级领导的绝对意志了。
他心里有些不安,但惊惶中,竟脱口而出:
“我算什么领导干部,一个被人使唤的工具而已。”
万副主任的脸瞬间起了巨大的变化,由阴沉而平静,变得青紫而苍白。“你的工具说,是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典型言论。我们共产党员,在人格上绝对平等,希望你不要在原则问题上使气弄性,这对一个年轻干部的成长不利。”
万副主任说完这番话之后,不容陆大新辩论,便拂袖而去。
陆大新呆呆地站在那里。他想到,这几年兢兢业业的努力,可能因此而付之东流。
晚上,他魂魄不定,不能入睡。他进入了一种被动的反省状态。这几年,他业余搞史学研究,在各种权威报刊上发表了几十篇论文,且出版了一部名为《书斋清话》的文集,在读书界颇有反响。对此,万副主任也表示支持,且引以为荣,他常对青年人说:
“你们不要整天喝酒搓麻,也要像小陆一样,读点书,搞点学问。知识经济时代就要到来了,迎接未来的挑战,靠的是知识和识见,你们要有足够的知识积累才行啊。”
领导虽然支持自己,但陆大新也非常注意摆正工作和学习的关系。他从不利用工作时间搞学问,总是在夜间的孤灯黄盏中与带霉味的册页相温存。他是无可挑剔的。
发生了白天这样的事以后,领导会不会挑剔自己呢?他觉得不会:一个堂堂的县级领导,哪能会跟一个小小的处室干部计较呢?而他又觉得会:因为整个机关从上到下,都对主任唯唯称是,低眉顺目,如临帝相;而偏偏自己不知深浅,纵性放言,这不是一个悖数么?这个悖数就像席梦思床上的一粒黄豆,虽然芥微,却让人感觉明显,若要睡得踏实,是非得除去不可的。
不想,尚安生;一想,吓一跳。
陆大新内心忐忑,不断掐自己的大腿。
正自焦灼中,他听到了身边人甜蜜的微鼾。他嫉妒极了,情不自禁地朝着一条雪白的腿子掐去。
女人抖了一下,醒了。
“怎么,你想要吗?”竟是一个娇憨之音。
素日,他做学问做到深夜,意犹未尽时,常常把睡梦中的女人唤醒,朝女人的身子里播撒一些由书本得来的情致。
这一回,女人以为他又有情致了,眼睛虽然睁不开,应和却很清晰。
男人哭笑不得。“要你妈的屁!”
静谧的幽夜,温柔的幽情,竟拨响了这么粗砺的一个弦音!女人吓得一咕噜坐起来,顺手打开了床头灯。“你撞见鬼了吧?”
这般情景,出乎自己的意料,他觉得不该由他负责,便愣怔在那里,一声不吭。
“你是嫌弃我了。”女人竟开始抽泣。
糊里糊涂的怨情居然渐渐地抒发得恣肆了,泪水竟也淌成了气候,流到了两个俏皮的乳头上,凝聚到不可承受的圆满时,就重重地滴到床上去。
男人不禁动了哀怜之情,把女人拥进怀里。
女人不情愿地蠕动了两下,还是渐渐安妥了。
“对不起,我真的撞见鬼了。”他给了女人一个安慰的说辞。
轻信的女人点点头。“半夜三更的,不要胡思乱想,要我一次,便睡踏实了。”
男人就要了一次。
这果然是医治失眠的良方,要过之后,竟睡意浑然了。“跟可人的女人相比,人大主任算个屁!”他心中咕哝了一句,就睡实了。
第二天一早,又碰到了万副主任,他主动奔上前去,亲热地招呼道:“主任,早上好!”
万副主任竟像没听到一样,侧过脸去,与他擦肩而过。
勿庸置疑地,万副主任计较他了。
看来,这个尚算开明的主任,跟其他当官的一样,心中也固守着一个不变的尺度:他可以容忍你的学问人格,却不允许你运用你的实践人格。你若自不量力地越过雷池一步,等待你的,也依旧是云重雨浓。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那是延河边的曲子。这个曲子唱到紫禁城之后,雕栏画栋的折射,使它变调了。
陆大新感到事态严重了,他紧张地思考着如何建立一种新的和谐。对策尚未想出来,耳鼓竟吱吱地叫起来,之后,整个脑袋就如锥如刺,疼痛难忍了。以为是昨夜失眠诱发的病症,但睡过午觉之后症状依旧尖锐,便只能求助药物了,直至大量吞服去痛片。
……
像狗一样趴在地上,忍受着头痛的陆大新,在昏沉中听见有人敲门,便艰难地爬起来,把头歪在沙发上。
小公务员进屋来。“陆主任,组织部要找你谈话。”
他便顶着满头的疼痛,到了组织部。
组织部部长笑着让他坐下,问:“小陆同志,你在人大办公室干了几年?”
“八年。两年科员,两年副科长,两年科长,两年副主任。”
“噢,这么年轻,竟蹲了这么长的办公室,像温室里养花呀!”组织部长摆了摆手,不要陆大新说话,接着说:
“所以,为了更好地锻炼和培养年轻干部,三十岁以下的处室干部,必须到基层去,去积累实际工作经验,提高解决问题的能力,以便今后挑起更重要的担子。”
听到这儿,陆大新知道,自己要被外派了,便急切地问:“要我去哪儿?”
组织部长呵呵地笑起来。“你果然是个有性格的同志,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干部。经县委研究决定,任命你为青土乡党委副书记,并作为该乡乡长候选人。不要担心,组织是会保证选举成功的。”
人称乡长是扎在事务堆里的“杂务室”,什么“人戴环儿,狗带牌儿,耗子洞里塞药丸儿”的顺口溜可以名其状。作为一个喜欢按部就班、看重秩序和规律的书生来说,陆大新从心里不愿当什么乡长,但组织上的决定是不可违拗的,推辞也没用。便问:“什么时候去上任?”
“不急,你先休整两天,平静平静心情,到时干部科的同志会送你去的,在家听通知吧。”
“您有什么嘱咐?”
“乡长是行政首长,责任重大,你要以身作则,依法行政,多给老百姓办点实事,古语说‘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就是这个意思。另外,遇事要多向党委书记请示汇报,努力达成共识,赢得支持。说白了,就是要和党委书记搞好关系——关系顺,刀有刃。关系不顺,尺也成寸。这一点,你会慢慢体会到的。”
“……”
从组织部出来,头居然不疼了。
原来,头疼是被领导“制裁”后,心无底数的一种精神张惶。一旦知道了具体的“惩治”结果,反而冰释神清。人大副主任还算仁义,他无非是来了个“清君侧”,把“逆臣”外放到一个贫困乡当乡长而已。乡长虽然官不大,到底是行政一把手,正可以施展一下自己的报负。这对具有独立人格的年轻人来说,未尝不是一浸好事。
在楼道里碰到万副主任。万副主任拱一拱手,笑着说:“祝贺,祝贺你下去镀金了,将来可以当大官。”
陆大新也拱一拱手。“托您的福,多谢了。”
万副主任摆一摆手,表情复杂。
回到办公室,陆大新看到喷在山墙上的墨迹还濡润未干,便用指头把残缺的花朵画完整,然后在左下角画了一方印鉴,写上陆大新三个字。有了落款,竟也是一幅正正经经的画了。
他反反复复地端详着,觉得这幅画实在是好,比齐白石的画还好。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作画,也未尝不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