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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一节

门强在班上学习很是刻苦,成绩自然排到了第一。他的作业每天都完成得很出色,几乎没有出什么差错。老师想拿他的作业作一次展览,好让后进的学生学习他的榜样。但这个想法要付之实施了,老师却又犯了踌躇:因为他本子上写的字太小,太拥挤,不宜叫孩子们学习。

老师感到很可惜,把门强叫到办公室。

“门强,你干嘛把字写得那么小?”老师问。

“省本。”

“你们家不是包了地么?”

“包了,四亩山坡地。”

“地都承包到自家了,还挣不来几个现钱?”

“挣不来,只挣来几麻袋老棒子和几袋子小米儿。”

“卖一些粮食嘛。”

“不能卖,我们家的人都能吃,卖了就要饿肚子了。”

“那么,你们家的日常开销怎么办?”

“抠鸡屁股。”

“抠鸡屁股是什么意思?”老师姓于,是从县城分来锻炼的老师,所以他不懂什么叫抠鸡屁股。

“就是指望鸡下蛋。”门强接着解释说,“我家有六只老母鸡,平均每天下两三个蛋。”

于老师很纳罕,“都什么时候了,还有指望鸡下蛋过日子的人家?”

“这不稀罕,我们村里的人不活分,不会做买卖。”门强说。

“你爸爸不是在村里当干部么,还不拿一份工资?”

“拿个屎!……”知道自己说脏话了,门强的脖子一缩,脸红了。

看到于老师面带着笑容,他抽紧的心就又放松了,说:

“我爹一边种着自家的地,一边干着村里的差事,每年给他点误工补贴;这补贴不是现钱,也是老棒子;因为村民交村提留交的就是老棒子。”别看门强年纪小,村里的事情他知道得并不少。

“那你家就应该多养几只鸡,甚至办个家庭鸡场。”于老师说。

“这可不成,我家的鸡都是我奶奶喂着,她都八十多了,再多养,她就管不过来了。”门强懂事地说。

于老师沉吟了片刻,说,“那好,我这儿有富余的本子,你拿去用吧。”

“我不拿。”门强推拒着。

“为什么。”老师不解地问。

“不为什么,我奶奶从小就嘱咐我,不要占别人的便宜。”

“是老师愿意给。”

“那也不拿,我既上得起学,就使得起本。”门强表现出山里人特有的执拗。

于老师感受到了孩子身上那可贵的品质,便也不再坚持,“那好,你以后做作业时,眼睛离本子远一些,注意眼睛。”

“知道了。”他答到。

……

走出老师办公室,他不禁落下泪来:他感到于老师真好,比他爹要好得多。他一边走一边想:甭说,母鸡下蛋公鸡打鸣的事让他惦记,就是为了他的于老师,他也应该好好学习。

还有一件事让门强感佩于老师:本来县里要于老师在村里锻炼一年就回到县城去,但于老师却主动留在村里,说舍不得山里的孩子;县教育局同意了于老师的请求,把他留下了,并任命他当校长。整个山村小学才三个教师,所谓校长,其实也是任课老师,不过额外加一份政务而已。于老师的举动有于老师的道理,但门强却认为于老师是专门为他留下的,因为于老师喜欢他。所以,门强的主动学习精神也远远超出了别的同学。

进到三年级,他已不满足课堂所学的功课,他有了读课外书的愿望。但山村的学生不好买到适宜的课外读物,他就阅读他作副书记的爹偶尔带回来的旧报纸。虽然阅读起来有许多障碍,他的识字量毕竟有限;但他仍连蒙带猜地把一张报纸从头读到完,报上的意思他也能领会八九分。不用说报纸开阔了门强的眼界,报纸上承载的来自山外大世界的新鲜信息,对一个山里孩子来说更是一种不小的诱惑,他渴望读到更多的报纸。

他对门简说:“爹,求你把村部的报纸给我拿回来。”

门简白了他一眼,“报纸又不是给你订的,凭什么给你。”

“我说的是旧报纸,你们扔也是扔,就劳你大驾给捡回来。”

门强有他自己的策略。

门强说的是实情,村部的报纸没什么人读,除了读几条新鲜消息,剩下的就是用来卷烟、包东两,利用率很低。村支书的老婆是个有心的人,把积攒下来的旧报纸糊顶棚了,但顶棚只能糊一次,这之后的旧报纸,连她也不关心了,兀自放在那里,蒙尘、着雨、霉烂,甚至被老鼠接到洞穴中去。

“你真他娘的事儿多。”门简嘟嚷了一句,就不言声了。依山里人的性格,他这就算答应了。

果然就有旧报纸拿回来,就让门强兴奋不已。

晚上,门强认真地做完作业,就立刻转到读报上来,他读得有滋有味,忘记了周围人的存在。

然而,家里简陋的家居条件却不容许他这样自由的阅读。

他家就两间相通的石板房,以房梁为界,一间是屋地,一间是一条大土炕,简家三代人就都睡在这一条大土炕上,在土炕上的一角,放着吃饭用的短脚方桌,门强就盘着腿在这小方桌上读报。

家人都睡下了,这是山里人的起居习惯,有农谚可以明其情状:“穷忍着,富挨着,睡不着瞎眯着。”

便留一介童子独守孤灯。

那是一只低瓦数的灯泡,灯光极昏黄。

然而童子的双眼下却灼亮如烧。

他的父亲翻了一下身,低沉地吼了一声,“睡觉!”

门强被吓了一跳,看了他父亲一眼,“不睡。”

“熬灯费电你掏钱?关灯!”命令道。

“就几个电钱,救不了你的穷。”反抗道。

“你不关,我关。”他的爹从被窝里爬出来,精赤的身子泛着油亮的光泽。

门强心想,这么精壮的汉子竟跟娘儿们似的,一点也没有男子汉的胸怀,真让人看不起。但他懒得跟他爹斗法,便软了声音说:“爹,你先躺吧,就还一段,我看完了就关。”

那精赤的身子就又缩回被窝里去了。

童子便又接着看下去。

渐渐地,他便把他的许诺给忘记了。

当他翻动着一个新的版面时,传来了一个忍无可忍的声音:

“你还有完没完?稀哩哗啦的,搅得人心烦,还让不让人睡?”

童子已没法再推辞,悻悻地收拾了报纸,躺下了。

然而他睡不着。两眼盯着黑乎乎的屋顶,竟是把屋顶上零乱纠缠着的一张陈年蜘蛛网,看得条理清晰起来。

灯关了,可是他的父亲却不曾睡去,与他的娘不知低声嘟嚷着什么,不时传来一些窸窸索索的声响。

他心里很烦。

他恨自己出身在这样的家庭里。你看人家城里的家长,不仅舍得给孩子买课外书,而且还舍得给孩子买钢琴、买娱乐用具,甚至请家教……只要对孩子学习有好处,要什么给什么。

建一间单独的学习室、一台可调光的台灯,简直是小菜一碟。

报上介绍的城里孩子的学习生活,他连想都不敢想,他只是想着能多读几张自己喜欢的旧报纸,然而……

他想着想着不禁抽泣起来。

被压抑着的抽泣竟也极清晰的传到了土炕另一角,那一边的动静戛地停下来,不久,传来他父亲的声音:

“哭什么哭,赶明儿我还给你拿报纸不得了么!”

他父亲有他父亲的逻辑,一种居高临下的逻辑。

门强听了他爹的话,抑制着的哭声,反而响亮起来。

第二节

第二天课间休息,作为校长和班主任的于老师把门强叫到一边,“门强,我觉得你们家靠鸡蛋开销的生路太窄,应该劝你爸爸从土地上解脱出来,做点儿买卖,现在政策又允许,而且你们山里的林果资源又很丰富,比如花椒、柿子、杏、核桃、板粟、黑枣等等。”

“我家承包地里的果树不多,一般产下的果子都自家吃,没想到卖。”门强回答说。

“其实,你爸爸应该面向全村,先收购、再批发,作中间商,这样,既服务了村民,自己又打开了致富的门路。”于老师说。

门强虽似懂非懂,但凭直觉,他觉得于老师说的,肯定是个好主意,便对于老师说;“于老师,我回去跟俺爹学说学说,让他开开窍。”于老师会心地一笑,点点头。

晚上门强跟他爹一说,他爹脑袋一摇,“你们于老师净出馊主意,我一个村干部哪能搞那倒买倒卖的事,不成,不成!”

门强很败兴,情急之下冒出了一句,“其实你是干不来,自己给自己找辙。”

他爹气得扬起了巴掌,门强机灵地躲开了。

“刚上了几年学的一个孩崽子,就瞧不起自己的老子了,真是反了!”门简气咻咻地说。为了稳定情绪,他用旧报纸卷了一个大烟炮,吧嗒吧嗒紧抽两口,满屋子便迷漫了浓浓的腥臭。

门强被呛出泪来,“爹,你别抽了好不好,你也就是抽臭烟叶的命。”他的潜台词极明显,是说:人家于老师给你指了多好的门路,你却偏偏不走,你就受穷吧!

他爹真的被激怒了,把那抽得彤红的大烟炝朝门强掷过来,门强躲闪不及,烟头戳了他的左颊上,之后,便散落在脚下;那臭烟叶没了烟衣的包裹,嘶嘶啦啦地燃烧起来。屋里的臭味便更浓郁了,竟使那掷烟炮者也忍不住咳了两声。

门强的左颊上被烫起了一个硕大的水泡,疼痛使他那薄薄的嘴唇不住地颤抖。门简以为将要听到他儿子的哭嚎,却看到了一双愤怒的眼睛;他心里很不舒服,羞惭的低下丁头,“都怪你们于老师,他不好好教书,还掺和人家家里的事。”他嘟囔着。

“你可真无聊!”门强愤怒地吼道。门简一怔,嘴巴张了两张,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爹无聊,你爹无聊。”他竟涎笑着说。

这一刻,他的心绪极其复杂:他既理壮,又理亏;他既恼火,又羞惭。恼火的是,他的儿子顶撞了他;羞惭的是,他一个大人太跟一个孩子治气,并伤了他,心中也不禁有一丝怜情。

所以他要涎笑,既不伤尊严,又象征着和解。

门强把跟他爹学说(学舌)的结果告诉了于老师。

于老师苦笑了一声,“这是不能强求的事,他过惯了封闭式的生活,没有经营意识;这一切,也只有指望你们这一代了。”

门强点点头。

这时候他觉得,他当初为母鸡下蛋,公鸡打鸣而上学,后来为了遇到一个好老师而上学都是不够的;他上学的意义,不仅仅是这些。

“不过,眼前也有一个能改善你的家境的办法,就是要养一两头猪。”于老师说。

“俺家搞饲养的是我奶奶,我奶奶岁数大了,对付几只鸡还可以,再养猪,打猪菜,整吃食就够她呛。”门强担心地说。

“这好办,”看着门强疑惑的样子,于老师解释说:“学校食堂每天都有择下的菜根菜叶,都有剩下的残羹冷汤;让你爹从家里弄口缸过来,我让伙房的人给攒着,你放学时担回去,也是不错的泔水。”

门强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等猪养大了,也不发愁出栏:可以卖到山外去,也可以就地消化,左邻右舍割一点肉,卖不出去的,学校伙房可以兜底,我们横竖得吃肉。”于老师想得可真细啊:

门强问于老师:“您怎么对我这么好呢?”“因为你学习好。”

话居然说得这么简单。

第三节

关于养猪的事,门简答应得很爽快,因为既然有于老师给考虑得这么周到,他不能再拒绝;如果拒绝,一是伤了他儿子的心,二是对不起于老师的美意,从一个山民的本性出发,他是不会做这等傻事的。

花二十二块钱买了一只小猪崽。

这是一只美丽的小猪崽。

眼睛明亮如灼,耳朵垂顺如叶,鼻子短小,嘴巴肥厚,浑身的毛发漆黑油亮,在脚踝处却突然白亮如雪,走起来似四颗星星闪动。

这是门强自己选的,表达着他个人的心情。

他的心情当然好。他把小猪崽当作稀罕物,不停地逗弄它,为它梳理它好看的毛发。

他亲自喂养它,给它调玉米糊糊,给它炒喂牲口的黑料豆,他奶奶说:“强子,养猪可不是这个养法,起初不能净给它好吃的,它一旦吃馋了,今后就不好喂了;要先苦后甜。”

强子不干,“我就喂它好吃的,它来咱家不容易,我得先犒劳犒劳它。”

“甭不听老人言,以后它不好喂,我可不管。”文氏笑着说。

“奶奶,您甭那么小气,就当是给我养了一个小弟弟。”门强说。

文氏非常待见她这个孙子,并不真的跟他叫真;见孙子稀罕得高兴,自己就也高兴,一切由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