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县城就被日本人占领了,成了敌占区。
整个县城里,其实就三个日本人和一小队伪军,总共不到二十人。这三个日本人和一小队伪军,却把偌大的一座县城变成了“皇军的乐土”。
乔盛真的有些不理解:甭说县城里还驻着一个营的党国军队,就是一伙老百姓,只要有人招呼一下,用锄头也能把那几个日本人“瘪”了。却没人“瘪”,任那几个穿黄狗皮的日本人,大摇大摆地在街上走着,如入无人之境。相反,成群结队的中国人一见到日本人,就都点头哈腰地说:“太君,我们良民的大大的!”
他把自己的困惑对肖营长说了,肖营长说:“盛子,这你不懂,你就好好地跟着我,也就齐了。”
于是,一营精壮的中国兵,望着县城城楼上的一面膏药旗,悠闲地吃喝玩乐。
县商会的吴会长虽然还是商会的会长,却兼着日本人的维持会会长。听说就相当于以前县太爷的角儿。
上任那天,他来到“金花酒家”,要小金花好好陪他喝酒。小金花陪了,吴会长喝得很尽兴,说了不少轻薄的话。小金花都忍了。临走,吴会长捏着小金花那截肥白的大腿说:“我明天还来。”
“欢迎您常来,吴会长。”小金花含笑说。
第二天,吴会长又来了。
进了店门,刚要喊小金花,却见肖营长已坐在那里,含笑望着他。
“肖营长,是您呐。”吴会长很客气地说。
“吴会长,咱们还真有缘,请坐请坐。”肖营长也客气地让座。
肖营长含笑看着吴会长,不停地摆弄着桌子上的手枪。
吴会长的汗就下来了。
他虽然当了日本人的维持会长,日本人却连吏枪都没发给他。他曾跟日本人要过,日本人说:“中日亲善,和气和气的,不需要枪。”也是,日本人上街去也不带枪,见到小孩子跑过来,从兜里掏出一把糖,“小孩,你的吃糖。”小孩起初还有些困惑,但那花花绿绿的糖到底是抵不住的诱惑,怯怯地拿过糖来。一吃,果然甜,便对那个日本人说:“谢谢您。”日本人高兴得不得了,哈哈大笑起来。
所以,讲“日中亲善”的日本人,好像并没有给吴会长撑多大腰。
“肖营长,咱们喝两盅。”吴会长巴结说。
“吴会长,咱没您那份雅兴,我还有公事,您就慢慢饮吧。”肖营长站了起来,“吴会长,井水不犯河水这句话你懂不懂?”
“当然懂。”
“好,您懂就好。”肖营长意味深长地说。“吴会长,您尽管喝,我先告辞了。”肖营长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金花从灶间出来,端着几样好菜,“吴会长,我正等着您呢。”
“金花老板真够意思啊。”
“怎么说的,您是谁?吴会长嘛,对吴会长怎么敢怠慢呢。”
“今天我还有事,就不喝了。”吴会长感到这酒没法喝,“就谢谢金花老板的心意了。”
他急急地跨出了门,嘟囔着:
“这么大个县城就三个日本人,是少了点儿。”
他心里很不痛快。
肖营长心里也很不痛快。
“他娘的就三个日本人,就让吴会长这样的人不可一世了,是有些窝囊。”
他亲自到保定司令部去了一趟,正赶上司令与日本人喝酒,门卫要他在门外先等着。他心绪复杂极了,有一股无名火。他不知道这团火是撒给日本人,还是撒给他自己的司令。
“抗日抗日,怎么抗到酒桌上了?是不是还要跟日本人合用一个老婆呢?”
他闷闷地想。
他从兵书上没有学到这样的战例;他那颗朴素的心也让他不能接受这样的战例。
日本人走了,司令很热情地接待了他。
他问司令:“我们和日本人什么关系?是敌对关系还是友好关系?”
“是微妙的关系。”司令笑着说。
“什么叫微妙关系?”
“微妙关系就是没法说的关系。”
司令的高深使他感到很不自在,他直截了当地说:
“司令,那个县城就三个鬼子和一队伪军,却让我们一个营的人吃下眼子食,不是滋味。我这次来就是请示一下,是不是把它铲了?”
司令一摆手:“千万不能铲。”他说:“日本人讲日中亲善,虽然是虚假的,却又是实际的;你让它三个人和平地存在着,也就是一团和平的局面。你要是把它的三个人除掉了,他会派去三百人、三千人,甚至三万人;到那时,要被除掉的,可就是你了。”
肖营长倒吸了一口凉气。
司令一笑,“肖营长,打仗不能光凭义愤,要权衡利害。日本人在中国有两大敌人,一个是国民党,一个是共产党。共产党在那里大声喊叫抗日,实际上是在悄悄地发展自己。所以,我的肖营长,县城那三个日本人千万不要动,那是三个亲善的幌子,你要抓住机会,好好休养自己壮大自己,将来争夺更大的地盘儿。”
肖营长感到还是当官的聪明,心悦诚服地回去了。
回到营部不久,八路军抗日支队的史队长前来拜访。
“肖营长,我们应该搞一次联合行动,把县城的鬼子伪军消灭掉。”
肖营长说:“我不跟你联合,就你那几条破枪几十个人,能干什么?”
“你不能藐视共产党的抗日力量,我们身后有广大人民群众。”史队长说。
“你们尽说漂亮话儿,你看县城里那些做买卖的、摆地摊的,都忙着挣钱,哪儿有你说的那种抗日情绪?”肖营长说。
史队长说:“你们要不行动,我们支队可就单独行动了。”
“你不能行动!”肖营长说。
“为什么?”史队长问。
“我不希望你把事情弄糟了。”肖营长答。
“你阻挠抗日,我们坚决不答应!”史队长激愤地说。
“你要敢敲掉那三个日本人,我就敲掉你的支队。”肖营长笑着说。
“你这样做,将成为历史的罪人!”
“什么功臣罪人,我看不了那么远!”
史队长晃荡着身子走出门去,他的右膀子没了,走路有点儿不稳。
对县城里的那三个日本人,肖营长不去铲掉它,也不准史队长敲掉它,那三个日本人仍在大街上悠闲自在地走得满脸亲善,他们差不多跟街上各店铺的老板都混熟了。
他们到一家烟铺去买烟。那个烟铺的老板不在,由他的女儿照看铺面。
日本人朝那个大姑娘点头笑着:“你的,大巴沟的给。”
大姑娘一怔,满脸通红,不理睬他们。
一个日本人就急切地比划起来:“你的,老刀的大巴沟的给。”
大姑娘咬起嘴唇,眼泪掉下来了:“摸你娘的大巴沟去吧。”
日本人迷惑了:“就是大巴沟的干活么!”
姑娘说:“你是大流氓,不得好死。”
日本人更迷惑:“我的不死,我的只是大巴沟的米稀米稀。”
正在僵持不下,烟铺老板回来了。大姑娘像迎来了救星哭起来。
“你这叫干嘛?”
“日本人耍流氓,要摸我卡巴裆的沟。”
老板很生气,问那个日本人:“太君,你的什么的干活?”
日本人捂捂嘴:“你的,大巴沟地给。”
老板乐了,把老刀牌香烟递给了他。
日本人接过香烟,放在鼻子上闻一闻:“哟稀!”满意地走了。
老板对他的女儿说:“他不是要摸你的屁股沟子,他是要买香烟。日本人管香烟叫大巴沟,大巴沟就是日本话香烟。”
士兵在营房里呆得很无聊,纷纷换了便衣蹓大街。
肖营长也坐不住,经常出去。他出去也不带警卫,把乔盛撂在营里。乔盛也不在营里坐着,转身就到了那条小河汊子上。
他坐在苇丛之中,自言自语地说:
“你们俩就再来一次,趁着还没打仗;一打起仗,我就没功夫了,你们想让我看,我都不看了。”
可是那两个人就是不露面。
“你们俩可真没意思。”
他真的恨他们了。
他很晚才回到营里,肖营长已经回来了。
“乔盛,干什么去了?”肖营长问。
“您干什么去了?”乔盛问。
“我不告诉你。”
“我也不告诉你。”
“告诉我也不想听,你一个小破孩儿,还能干什么正经事。”
肖营长说的真对,我干的还真不是正经事;放着正经事不干,非得看人家……乔盛面红耳热,感到自己不是好人。
但他管不住自己,肖营长一走,他也就动身。
一天,他竟钓上来一只稀罕物,是女人穿的玻璃丝袜子。
他心里很慌,他感到,那两个人就快要出现了。
晚上睡觉时,那条白白的腿就又走入他的梦境。他兴奋地睁开眼,那两只一窝一窝的小脚就在眼前抓挠着,跟真的似的。
他被两只小脚折腾了一宿。
第二天,他钓着钓着,打起瞌睡来。再睁开眼时,眼前有些迷濛——黄昏降临了。下了一层薄雾。
他的衣服被打湿了,有些凉意。
刚要起身,听到对面响起一片窸窣声。
他紧张起来。
果然,他多年期待的那一幕,再次降临了。
一对****的男女正在苇草上滚着。
乔盛感到,这一次压倒的芦苇比上次的面积要大。他们比以前有力气了。
男人在女人的身上摸索着,那女人却没有发出清亮放浪的笑声,而是发出呜呜哝哝的声音,像是含着一团比较绵软的东西。男人又压到她的身上,女人并没有喊出“用力呀”的叫声;他感到那男人已是很用力了,不需要她的吩咐。
他觉得那两个人的轮廓他很熟悉。能是谁呢?他想不起来。
那女人的腿果然又翘了起来:不仅白白的,而且还肥肥的。他觉得这几年他们俩肯定生活得不错,都长胖了。
女人的脚也是一窝一窝的,搭在了男人的肩上;那男人很风情了,竟把那脚塞到嘴里,很香甜地吸吮起来。
乔盛很激动。
他想,那女人该喊“我来了!我来了!”
却没听到喊声,听到一种很柔性的叮咛:“哎哟,我的宝贝哟!”
那男人快速地运作起来,身子往上一挺,不动了。
那女人拉了他一把,他便软软地伏在女人身上。“真是舒坦得要死呀!”男人说。
两个人的声音也很熟悉。能是谁呢?他想不起来。
一会儿,两人又翻滚起来,又传来女人呜哝呜哝的声音。
乔盛更激动了。
他知道,那两个人又要来一次,他又感到不可思议:上次他盼着他们再来一次,他们并没有再来一次;这次并没有叫他们再来一次,他们却主动再来一次。他们真是不管不顾。
那条肥肥白白的腿又高高地翘着。
他的眼睛被刺疼了。
他想,那腿这次翘完了,他们就该拍拍身上的土走了。他们一走,就又不知什么时候再来翘了。他们又将给他留下新的等待。
一想到那无期的等待他就心烦。
一想到他们给自己留下的无涯的牵挂,心里就愤愤不平。
是他们害了他,使他心绪不宁魂不守舍鬼鬼祟祟不能正经;他们生活一天,他就会期待一天;而这种期待又是多么见不得人的期待啊!
他恨透了他们。
他突然看到了,与鱼竿躺在一起的那杆枪。
他空前兴奋起来。
对,打死他们!
他们被打死了,就不会再来翘肥肥白白的腿了;他就再也没有那令他不安的期待了;就会一了百了,彻底地平静了。他渴望一种心地坦荡的平静,他还小,他害怕背负过多的昏妄的包袱,使他无所适从。
他要有所适从,他要简单清白。他端起了枪。
枪管颤抖着。
泪也无声地流着。
对不住了,因为你们太顾自己了。
女人欢快地直起身来,像白齿小鼠一样啃啮着男人的肩膀。就在这一刻,乔盛的枪口,向他们送去一股死亡的激情。
女人未曾叫出声来,便仰倒了身子;男人好像还思考了一下,不甘心地覆盖在女人身上。
女人那条白白的腿还不停地抽搐着,最后猛地一蹬,彻底平静了。
乔盛心疼极了,低沉地叫了一声:
“我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