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盛为县长感到着急,对黄团副说:“真不像话!”
黄团副却像找到台阶似的,“哪条门缝没关住,竟跑进来一条狗。”
乔盛近前一步,“黄团副,你说谁?”
黄团副白了他一眼,“体说我说谁?”
乔盛颤抖的手,摁在手枪柄上。
支县长见状,手一摆,“吵什么,这是在街面上,不是在军营,要注意点儿影响。”
像是对黄圃副的批评,又像是各打五十大板。
黄团副站起身来,气哼哼地走了。
支县长对春凤说:“店小姐,让你受惊了。”
春凤很感激,激动得眼泪下来了。
乔盛也气哼哼地走出门去,支县长在身后喊他:“乔盛!乔盛!”
乔盛也不回头。他正流着泪。
乔盛心里说:你这是当的什么他娘的团长,又是当的什么他娘的县长!
他想到了肖营长。想到肖营长那瞬间闪过的刀光,想到了侯世贵颓然倒地的破碎的身子。那时肖营长还是个连长,却在治军方面有了将军的风度。
治军要严,手腕要狠;手腕不狠,毫无威严。
他感到在这一点上,他指望不上支团长。你支团长祭祀肖营长,只是摆个样子,你学不到他的精神。肖营长的脸上也堆者笑容,但他骨子里却装着无情的威严。他眼前又浮起了肖营长瞄准逃丁的表情。
他想,肖营长要是活着,情形将是另一个样子。他为肖营长的死感到痛心。肖营长那才叫人呢,也玩女人,却玩得不显山不露水,玩得全营敬畏。我真是个丧气鬼,偏偏让我给打死了;如果不是那爱看白腿翘翘的该死的毛病,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肖营长仍然是一个完美的军人。
黄团副骂他是狗的话,刺疼了他的心。他后悔当时不跟支团长要个一官半职,那样,说话也有点份量。可如今,只是个警卫,一个保镖,一条走狗。他现在也可以跟支县长要一个官当当,但那不是我乔盛的为人。我什么都不是更好,我可以在别人丝毫不防备的情况下,更能看得清别人。不平的种子埋下了,再薄的土地也会发出芽来。我虽然是一条跟在当官的身后的狗,但我是肖营长的魂,我就是肖营长活的化身。
今后的乔盛,绝不会是一条狗!
在短短的时间里,乔盛竟想到了这么多,支县长是不会知道的。
支县长追上乔盛之后,堆着笑脸问他:“你生气了?”
乔盛微微一笑,“那是你们当官之间的事,我生什么气。”
晚上,乔盛对小酒儿正喝得滋润的支县长说:
“支县长,这日本人一走,咱还真有好日子,不用出生入死把脑袋拴在裤腰里过日子了。”
“也不太平,还有共产党,还有藏在大山里的京西纵队。”
“所以么,要想当个松心县长,还得要牢牢抓住部队。”乔盛说。
“这个我懂,所以,黄团副他们有点小毛病,我也就睁一只眼,阔一只眼。枪林弹雨里跟我这么多年,咱吃肉,也得让他们喝点汤,也要给点甜头,给点安抚。”支县长说。
“您说得对,您对弟兄们非安抚不可,尤其是像黄团副这样的军官,其实黄团副他们泡酒馆、泡妞子是心情不好,是感到受了冷落……”
“乔盛,这快快给我讲讲清楚。”听到乔盛语里有话,支县长警觉起来,催乔盛讲下去。
乔盛说:
“这不明摆着么,打仗的时候,您天天生活在弟兄们中间,朝夕相处,亲密无间;您一坐上县太爷的宝座,呆在衙门里,就跟弟兄们疏远了。一般弟兄感觉不到,像黄团副这样的助手就感到有些失落;虽说不上对您有什么意见,但心里感到您不像以前那么亲了。这很不好,您做统帅的,可不能失去人心啊。”
支县长站了起来,“乔盛,你不说我还没有想到;你一说,吓了我一跳。你说得在理,可我怎么办呢?”
乔盛说:“这很容易。您打牌只要凑手就成,您干嘛不叫上黄团副?您跟士绅们打牌也是打,干嘛不跟军官们打?您冷落了乡绅,他们只是臭臭嘴;您冷落了弟兄,到时候谁还给您卖命呢?”
“怪不得他在‘春来酒店’奚落我,他是想跟我打牌啊,他干嘛不早说。”
乔盛一笑,“支县长,您可不能这么说,不是黄团副想跟您打牌,而是您想跟黄团副打牌,您是不忘旧情啊!是不?支县长?”
支县长听出了乔盛的话外音,“对,对,我是不忘旧情,不忘弟兄;啊我说乔盛,你这只肉脑袋蛮灵活的嘛!”
“我家是开酒店办杂货铺的,我多少也是买卖出身,做买卖的有几个不是脑袋活泛的?打仗的时候,没顾上去。”乔盛冲支县长做了一个鬼脸儿,很是得意。
“好,明天再打牌,请黄副团长。”
乔盛满脸笑着进了黄正清的屋。
“黄副团长,那天小的冒犯您了,您千万不要计较。”
黄团副满脸惊疑,看着乔盛。乔盛虽然只是个保镖,却也是团长的贴身保镖,也是不可小觑的。那天情急之下骂了乔盛一句,他事后感到很别扭,本来想有机会跟乔盛融和融和气氛,没想到乔盛倒主动来了,他自然是没有想到。
“黄副团长,也是的,咱出生入死打下个天下容易么?不容易。像您这样的都是有功之臣,甭说逗弄个小妞子,就是玩她七个八个的,也应当应份。她们有什么想不通的?她们是觉得咱们太仁义。”乔盛接着说。
听了乔盛的话,黄团副倒有点儿不好意思了。“乔盛,我黄某性子急,有时也不给弟兄们面子,你也不要往心上去。”
“看您说的,团长团副都是我的长官,甭说您说我两句,就是打我一顿怎么着,也得老老实实地受着。”乔盛左右看了看,窗外无人,便从肥裤腰里拿出一条烟来,“黄团副,这是咱自家店里的货,也不花钱,算是一点心意,您千万别客气。”
黄团副已经没法再客气,把乔盛拥在怀里,“乔盛,还说什么,你就是我自家的兄弟,你以后用得着你大哥的时候,就尽管说一声。”
黄团副说得很动情。
乔盛也很动情,“黄团长,兄弟也就不客气了,日后请您多照应。”
“别再说外道话。”黄团副说。
“哎,对了,黄团长,支县长很念旧情,跟我说,他以后要多关心弟兄们,有乐大家乐,有喜大家喜。他要我请您过去打牌。”
“请我?”
“对,特意请您。”
“是不是小兄弟你特别关照了?”
“没有的事,是支团长自己请您。”
黄团副更是感动,用他擦脸的毛巾擦了擦皮鞋上的土,“乔盛,咱们快走。”
两个团长就天天一起打牌。
起初黄团副恭恭敬敬地陪团长打,也不敢和牌。支团长高兴得不得了,“黄团副,你的牌技真是太臭!给钱,给钱。”黄团副的饷钱就不断装到支团长兜里。
这牌桌上有个奇怪的现象:不管是尊卑长幼,只要是在牌桌上厮混得久了,就谁也不敬谁了。不仅不敬,而且还不亲,两口子在麻将桌上都会为了一张牌吵嘴翻脸。
黄团副跟支团长打牌打得久了,心里的敬畏竟渐渐消失了,一些出格儿的话也敢讲两句。支团长赢钱以后喜形于色、手舞足蹈的样子,让他很不舒服。他说:“团长,其实你的牌打得并不怎么样,就是手气好。”他还没敢说是让着他。
“这打牌关键在于手艺,而不在于手气;臭手抓将牌也是臭,你别拉不出屎来赖茅房。”支团长说。
“你还甭卖俏,那是人家让着你呢。”黄团副终于说出了他本不想说的话。
一听这话,支团长不悦,“乔盛,你瞧这牌,是黄团副让出来的么?”
乔盛笑而不语。
黄团副说:“这次,咱跟你来真的了,不让了,不让了!”
支团长瞪起眼来,“你来真的,你来真的,谁不来真的谁是他娘的王八蛋!”
尽管嘴上说来真的,但心里还有余悸,所以黄团副的牌依然是输了。
“还说什么?给钱,给钱。不说自己手艺潮,还这那的,真是!”
你要不是团长,我非崩了你不可。
他心里说。
出了县衙门,黄团副心里窝囊透了:他不仅受气,而且每月发给他的饷钱也没剩几个了。
乔盛追上了他。“黄团长,您慢点走。”
黄团副说:“这牌打的。”
“一个打牌,图个乐子,生得哪门子气?”乔盛说。
“你没瞧他那个样子,气人透了!”
“嗐,陪团长玩儿,受点气就受点气。”
“不想受了,以后不陪他玩了。”
“那可不成,他毕竟是团长。”乔盛掏出几张自己的军饷,“您可能是没钱了,这点儿钱你先拿着用。”
“我不能拿你的钱。”
“就算是我借您的,您赢了再还我;不赢,就算是兄弟的一点情意。”
黄团副摆弄着那几张票子,“就你这几个钱,不够输。”
“你不兴赢?”乔盛说。
“咱能赢他?”黄团副不解地问。
“怎么不能赢?支团长玩牌用的是公款,您用的是自己的军饷。您不赢他赢谁?赢了他他也不会心疼,您怕什么。”乔盛体贴地说。
“合适么?”
“合适。你们在一起玩得这么久了,也就没那么多拘束了。”
黄团副想了想,他用的是公款,我用的是军饷,是他娘的不公平。“赢。”他说。
乔盛一笑,“这叫做麻将桌上人人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