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二十年没故事。当监狱看守的乔盛同志渐渐被人遗忘了。
做为一等残废军人,他本能得到一份好的工作,但他却选择了当县监狱的看守。
地方领导被他感动,认为乔盛同志不居功自傲,品德高尚。
他们不会懂得乔盛同志的真实想法。
乔盛同志是想;他做为旧军人,在这个县城生活了那么多年,干了那么多不光彩的事,虽然大都鲜为人知,但面对着那么多熟悉的面孔,颇体面地出出进进,他感到不自在。
乔盛同志用心良苦啊。
乔盛同志当了监狱看守之后,作为荣誉军人很荣幸地登上过一次天安门,受到了毛主席的亲切接见。
回到县城之后,县里领导要他向全县干部做报告,介绍他被接见的情景和他受到领袖接见那激动不已的心情,以期与他共享幸福与荣耀。但乔盛同志断然拒绝,并且从此以后,对此事只字不提。
领导同志背后说:“乔盛同志真是有点怪。”
作为监狱看守的乔盛同志是极为尽职的。他每天背着一杆半自动步枪,直着腿子在监狱的门廊、大院和高墙下转着;手中的枪能把他带回过去的岁月,有一种安妥感。
不过随着岁月的流逝,他也感到了被人遗忘的疼痛:在以往的岁月里,在这座县城里,他毕竟是一个可以掀起波澜的角色啊!
他突然想起一个人看守杂货铺时的乔大胖子,那时他的爹,本身就是一团孤寂啊。他鼓动他爹抽大烟,看来是做了一件善事,让他孤寂的生命有所依有所乐。人真是奇怪的东西,无心之举,却可以换来有心的生活。
那时他的爹有烟枪,这时的他有钢枪。
但是这支钢枪是哑的,是烧火棍一样的摆设;他摸着钢枪冰冷的枪身,不禁流下泪来。
可以打出子弹的日子,才是爽心的日子啊。
他觉得他的日子过得不爽,心情黯然,眼神也恹恹地失去了光泽。
他想出去打打鸟,但监狱里管理比较严格。枪是登了记的,子弹是编了号的,哪儿能让他自由地射向一个颤抖而欢乐的树权呢。
他隐人对枪的回忆中。
那个肖营长真是了不起,那个逃丁都快跑出射程了,他笑着端枪瞄准,居然把那团黑影打趴下了。要不是肖营长,教他把子弹射进人的身子里,那他就永远尝不到什么是射击的真正快乐了。他至今还清清楚楚记得肖营长为了让他打出射向逃丁的子弹,踹在他腰上的位置。
那个地方居然热了一下。
最让他心痛的两枪,是小河汊里射向肖营长和他娘的两枪。这两枪打得是蛮漂亮的,如果不是射在那样的人身上,是很可以夸夸口的。虽然心痛,但却让他知道了,枪是可以解忧的。如果不打掉那双白腿,那烦燥的牵挂会永远折磨着他。枪没有错。
最快意的一枪是打向吴会长的那一枪。一枪就把吴会长的卵子击碎了,让他尝到了复杂的快乐。
最好玩儿的射击是打史队长。史队长那不稳的身子真是一个特别的靶子。是靶子你就躲不过子弹,史队长的狡猾还足被他的子弹算计了。在子弹面前,人的智慧又是多么的可笑。
最意外的射击是对日本人,绝望的子弹居然能给人在绝路上开出生路。子弹真是救命的神。
最让他品味不止的,是他爹乔大胖子射向自己的一枪。枪真是神奇,不管你会不会打枪,只要你想用,都能派上用场。他爹跟他喝酒开玩笑,居然就真的把子弹打进自己的脑袋里。他爹玩儿得有多潇洒,拿自己的生命当靶子。他爹这一枪打得好,打出了他对他爹的敬意。是枪提升了他爹在他心中的位置。他感谢枪。
多少年不打枪了,还会打么?
一个男人,活在这个世上,让他风风光光的,就两杆枪。
一是裤裆里那杆枪,另一杆就是手中这枪。
裤裆里那杆枪他使得太过火了,已打不出子弹了;不过也没什么可遗憾的,那枪已打得极尽风光了,再打也打不出花样了。
可手中这杆枪却还可以打出花样,还可以打破孤寂打破遗忘让他重新风光起来。
居然不让打了。
什么事儿呢!
不过,甭怨天怨地。只要你想打就能打,不能打别处还不能打进自己的身子里?
他把枪口对准自己的肉脑袋。
瞄了半天自己,竟摇起了头:“真正的枪手,有几个是自己打自己的?自己的子弹打别人,别人的子弹打你;别人的子弹打不着你,你却打栽了别人,这才叫枪手,才叫牛**。”
子弹打在别人的肉里,那好听的声音,就跟男人的那杆枪打进女人的身子里,受听,性感!
什么时候才能再“兴”一回呢?
他的手很痒。
他的手痒,而得不到解痒之药,心里就烦。他踅到死牢的栅子前,朝着那些人怪异地看着。他琢磨着:那个犯人的肚子大,是个好的弹着点;那个人的脑袋小,更是一个好的弹着点,因为目标越小越显手艺;那个犯人的腿直打哆嗦,真是他娘的没骨气,要打就打他的腿……
应该把这些人拉出去,过过枪瘾。不过,现在的政府太啰唆,还得审,有的还审个一年两载。既然是死刑犯,拉出去毙了得了。你看《杨三姐告状》里的唐县长多爽:“审嘛儿呀,拉出去,枪毙。”
枪毙枪毙枪毙枪毙枪毙枪毙枪毙……
既然是死刑犯,还让他们吃现成的饭吃好人的饭吃今吃明吃来吃去吃得多没道理,他真是不理解。
不过,即使是拉出去枪毙,也轮不着你呀;监狱里有专门的行刑队,体检政审调来调去挑来挑去选了那么几个棒槌似的人,真让人看不惯。你行你棒他们就是不用你,憋气!
不过,就凭他受过毛主席接见的“一等残废军人”的资格,跟领导申请申请,也说不定能让你去行行刑,过过枪瘾。但是那都是些死靶子,五花大绑,跪在地上,没劲!嘻,死靶子也是靶子啊,也可以过过枪瘾啊。
有机会见到监狱领导,一定跟他们提提。
希望他们不要驳我的面子。
一天,他感到死牢有点儿异样,一向爱吵闹的几个犯人,突然沉静得可怕。到了午夜,他听到了窸窣的像锉割什么的声响。他感到要发生什么,本能地拿起了身边的枪。但望了几眼黑黢黢的牢门,却又把枪放下了。
他清点了一下他弹夹里的子弹,是编了号的五发子弹。他娘的,就五发,真是太少了!他把子弹退出来,一颗接一颗地擦拭着,像抚摸朽芳的光腿子。
朽芳真是命短,真的让攻城的炮火炸成了粉末。你京西纵队的炮弹真是不开眼,打哪不行,偏偏打到妓院的房顶上。这些炮手,摸不上腿子就炸腿子,一伙小人。
他觉得他对朽芳还是有感情的,感动得自己眼角都湿润了。
他打开了一瓶酒,摸出几粒花生米,有滋有味地喝起来。他知道值班不得饮酒的制度,但有心人喝酒也不一定会误事呀。他觉得自己是有心人,有资格喝这个酒。不久,便喝得周身俱热,他亢奋起来,深情地盯着死牢的门栅。
果然有人从锯豁了的牢门爬出来。一个,两个,三个……七个,他亢奋得有些晕眩。几条人影无声地跑近监狱的围墙,围墙外居然有人给甩进来一条绳子。一个犯人拽着绳子攀上去。
乔盛一口把瓶中的酒拥干了,稳稳地端起了枪。
一声枪响,犯人从墙顶上跌了下来。
他高兴极了,我乔盛依然是从前的乔盛啊。
第二个犯人又攀了上去,他轻快地抠动了扳机。那个犯人在绳索上不甘心地扭了几扭,还是跌了下来。
墙下的犯人怔了,他们感到了有准备的射杀,站在原地不动。
但枪正兴奋着,子弹不紧不慢地飞过来,又倒了一个。其余的赶紧往牢里跑,还打,又倒了一个。
以为这回算是终结了,伸头朝外张望着。以为我们不逃了,你还打我?最后一个回到牢里的犯人,还枪又响了,他的头挂在牢栅上,困惑成一个叹号。
由于高度负责的乔盛同志有效地制止了一起突发的越狱事件,乔盛同志受到了表彰,并给他发了一枚二等功的军功章。
他抚摸着那金光闪闪的军功章,竟掉下了眼泪。
“这枚奖章来得多不容易啊,然而我配!”
正当乔盛同志恢复了以往的生机和活力,对生活充满眷恋的时候,噩运却降临到他的头上。
越狱团伙识破了乔盛同志的蓄意射杀,对他恨之入骨:在一个漆黑之夜,从墙外爬进一个人来,朝着幸福的乔盛同志的背上狠狠地捅了几刀。乔盛同志倒在了血泊之中。
乔盛同志命大,居然被全力抢救过来。
不过,他真正成了一个废人:捅在他身上的几刀中,有一刀捅在了他脊椎神经的末梢,他胸以下都失去了知觉。
不愿意躺倒的乔盛同志,永远地躺在了床上。
乔盛同志作为人民的功臣,在床榻上度过了他最后十年的时光。
他器官衰竭到已经没有力气转动他那颗肉脑袋的时候(乔盛同志的胃口很好,在床榻上也有惊人的食量,很胖,成了第二个乔大胖子),他对他的专门看护说:
“快去把领导请来,我要向组织上汇报我个人的历史。”
看护把领导请来了,他对领导说:“请您务必把我说的记下来,装入我的个人档案。”
领导使让看护做认真的记录。
乔盛同志便把他一生颇为复杂的经历原原本本地向组织上交待了。
中途,他有几次陷入昏迷,但醒来之后拒绝到医院去。
“我只要有点儿水喝就成。”他说。
终于交待完了,他露出了平静的笑容。
领导和看护却惊愕得久久说不出话来。
人民的功臣乔盛同志能是一个作恶多端、无情无意、不仁不义的人么?
乔盛同志说:
“请组织上相信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人之将死,其情也真。我都是要死的人了,也就没有必要再说假话了。我一生干了那么多坏事,到头来却落下了一个好的名声,而且要留芳于世,这是天大的不公!我之所以过去不说,是怕失去做人的体面,不堪忍受做人的痛苦。现在已经无所谓了。生前不痛苦,死后留骂名,这才是我应受的报应。欺世盗名,我死不瞑目,到了另一个世界,也会被怨鬼纠缠不清,不得安宁。”
乔盛同志黯淡的双目突然亮起来,晶亮晶亮的,通明如烧。
“我不信神不信鬼,是做了一辈子人,才终于明白,做人,要讲个天地良心啊!”
天地良心天地良心天地良心天地良心天地良心……
乔盛默念着这四个字平静地死去了。
死无恶相。
最不讲天地良心的人却讲着天地良心而去,人生奈何?
领导仔细地看了一遍看护写下的记录,然后很庄肃地对看护说:
“把它烧了。”
看护不解:“请领导再考虑考虑。”
“照我说的去做。”领导不容置疑地说:“留着它,对我们的组织形象有百害而无一利。”
“请你也不要向外说,这是组织纪律!”
领导叮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