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盛病了。
他昏睡了三天,睡梦里总是那双大睁着的惊惧的眼睛。
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见到他的娘和肖营长双双站在他身边,朝他微笑着。他有些吃惊。
“你睡了三天了,你娘天天来看你。”肖营长说。
“娘。”他叫了一声,“是谁告诉您的。”
“你们肖营长。”
他就又叫了一声,“肖营长。”
肖营长今天穿着便装,西服领带,那挺括的白衬领,衬得他格外英俊。再看他的娘,也满面粉润,好像是换了一身旗袍。他觉得他俩都很好看。
他的眼光亮了一下,却很快就黯淡了。“我把他打死了。”他说。
“乔盛,我命令你不要想他了,你做得对,部队有部队的规矩。”肖营长说。
乔盛点点头。
但他还是不平静,那个端枪瞄准的肖营长和这个穿白衫领的肖营长,他总觉得不是一个人。
“你就好好休息吧,我陪着你娘去转转,然后送她回家。”肖营长说。
两人微笑着走了。乔盛想:这杀个人真是很容易,刚才还又蹦义跳的个大活人,刀光一闪、枪声一响,全完,没气儿了。就跟闹着玩似的。
说小定在将来的某一个时候,别人也会闹着玩儿似的把你杀了。想到这儿,他浑身打了一个寒颤。
乔盛的病好了以后,他有了一个别人不易察觉,却是巨大的变化:他原来清澈如永的目光,变得雾一样含混不清了。
不久,保定司令部下达了命令,要部队进入紧急战备状态:日本人已开始朝华北进犯了。
士兵心里很紧张。
因为人们都传说着,日本人不仅武器好,而且打仗不要命,杀中国人跟杀小鸡子似的;说一个日本军官在战场上上拼刺刀,肠子都被扎出来了,就是不倒,还拼命刺死了两名中国军人,然后坐在地下,笑着死了。
还有的说,日本人不拿中国人当人,叫“支那猪”。遇到反抗的中国人,男的被割去****,女的被手榴弹塞进****,让你求生不成求死不得。
士兵部吓坏了。
“这仗还打个什么劲儿,打也是送死。”
“送死也行,就求那枪子打得准点儿,一枪撂了完事。”
“不管那仗打得多厉害,也别忘了给自己留下一颗手榴弹,省得落到日本人手里。”
“你说爹娘从小一把屎一把尿的把咱拉扯大容易么,一颗枪子,成粪了;你说爹娘生咱干什么?”
“生你干什么?让你送死呗!”
“……”
在紧急战备时期,营里分成两种人:一种人是足吃足喝,一种人是不吃不喝。足吃足喝的认为,怎么也是要死了,吃点喝点,落个饱死的鬼;不吃小喝的认为,怎么也是送死,吃那么多喝那么多有什么用,白糟践粮食。
不管是哪种人,都有一个共同的心理准备,就是等着去送死。
于是有了一个奇怪的现象:
天天有到营部请战的,既有士兵,也有军官。
“营长,怎么还不打?”
“营长,拉出去打一下子算了,是多是活早见分晓。”
“……”
肖营长说:“我理解你们,你们没有一个是为了胜利去打,而是早早去寻你们的归宿。”
“足啊,营长,等死的滋味,比死了的滋味还难受啊。”
肖营长笑了,“你们甭他娘的干坐着等死,有这个功夫去玩玩女人;一玩女人你们就知道,这仗不仅要打,还要打胜,还得要活。”
“没钱呐!”
“叫军需官给你们加饷。”
没过多时,县城的几家妓院就都装满了肖营长的兵。等不及的还钻了暗娼土门子。
不久,吴会长就登门拜访了。
“肖营长,您一向治军纪律严明,怎么都钻了窑子?”他问。
肖营长笑笑,说:“吴会长,这您就不懂了,这也是我的治军方略。”
吴会长无话可说,摇摇头走了。
士兵们在窑子里把钱花光了,又都纷纷回来了。
“肖营长,还加饷么?”问。
“不加了,尝尝滋味也就得了。”肖营长说。
“还想去,您不加饷也得去。”
肖营长感到应该训训话了。
他把部队集合到操场上,“弟兄们,从今天起,不准再逛窑子;养精蓄锐,准备战斗;谁要是偷偷去了窑子,一经发现,就地枪毙。”
台下一片喧哗。
“打就打吧,跟小日本好好拼一场,争取活着回来。那女人的滋味就是美呀!”
“要想活着回来,就得打胜仗。”
“谁也没想打败了啊!”
“保家卫国是什么意思?也就是保卫咱们的女人。”
“瞧你懂的!”
“你不懂?”
“比你懂!”
“还是的。”
“……”
士气大振。
一天下午,接到司令部命令,要肖营长带领全营急行军一百里,第二天拂晓赶到保定南郊,配合先锋旅打掉日军在保定南部的司令部。
肖营长这个营赶到南郊时,先锋旅已跟日本人打得不可开交。抬伤员的担架,不停地从他们面前经过。士兵们都知道,这仗打得很苦。但心里却出奇的平静:不就是等这一天么?一狠心杀上去算了,没什么了不起的。
先锋旅的旅长跑过来,手上缠着绷带,他大声说:“肖营长,我们被宪兵大队咬住了,脱不开身子;不过,这也好,我们也就将计就计,把他们钳制住,突袭日军司令部的任务就交给你们了。”
“他们有多少守军?”
“不到两个连。”
“那好,我们就上了。”
“只许成功。”
“知道。”
肖营长对传令兵说:“传我的命令,三个连分三层拉成三个小扇面,互相掩护着往上冲。”传令兵转身就跑。“你回来!”肖营长接着说:“叫军官们带头冲,就说我说的,要死也要死得像个样子。”
士兵们低头往上冲去。
枪声大作。
前边的倒了,后边的也不曾犹豫,跨过伙伴儿的遗体冲得更猛了。
日军司令部的围墙被炸开了,士兵们呼喊着奔向各个角落。
肖营长、支副营长和乔盛、小刘直奔司令部的二楼。在楼梯拐角处小刘蹲下了,“支副营长,我实在跟不上您了,我肚子疼得厉害。”
三人一看,都大吃一惊,小刘的整挂肠子都呆在肚子外边。
“你中弹了?”支副营长问。
“刚冲锋时就挨了枪子儿,没敢跟您说。”小刘笑笑。
肖营长大受感动,“好样的,你先歇着,我们回来再救你。”
冲上楼口,击毙了两个日本兵;两位营长捡起大枪,上了刺刀。他们踹开一扇房间,一个日本军官咿哩哇啦地叫着,端着刺刀迎上来。日本军官很是威猛,刺刀捅得三人只有招架之功。
“乔盛,你快去,墙角还有一个日本娘们儿!”肖营长突然说。
乔盛跳出刺刀圈,果然看到了一个日本娘们儿。
他端着刺刀迎上去,那个日本女人连连后退,脸上还挂着莫名其妙的笑。
乔盛觉得这个日本女人长得很美,美得让人心疼。他的刺刀尖就有些抖。
那个女人看出了他的心思,更妩媚地朝他笑。乔盛的双眼迷蒙了。而微笑着的女人却把手悄悄地朝墙上伸去。墙上有一支手枪。
这一切,被正拼刺的肖营长看到了,他大喊:“乔盛,快刺,那女人有枪!”
乔盛这才看到了墙上那把手枪,在女人将要够到枪的那一刻,他的刺刀深深地扎进了女人的胸里。
“你的不好,怎么这样对待女人。”
日本女人最后说了一句,头软软地垂下来,白白的脸伏在了乔盛那未来得及拔出的刺刀上,轻轻地合上了双眼。
乔盛愣愣地站着,他感到很可惜。
“美杖子!”
那个正凶烈着的日本军官大叫一声,扔掉了手中的长枪,就在这个瞬间,肖、支二位的刺刀同时刺进了他绝望的身子。他轻轻地呃了一声,追上了他的美枝子。
回去再找小刘,小刘已经死了。支副营长孩子一般嘤嘤哭起来,乔盛也放声大哭。他觉得,捅进美枝子胸脯的那一刀,真是没什么不应该的。
突袭任务完成得太出色了。
肖、支二营长刺死的那个人,正是日军南郊军分区司令——池田信。
肖营长从司令部那里捧回来一面旗子,上写“突袭铁军”。
回到营地一清点人数,他整整打少了一个连。
肖营长掉下了眼泪,“军需官,再加饷;让弟兄们乐一乐,愿喝酒的喝酒,愿玩儿女人的就上窑子。”
吴会长专程到了保定司令部,控告肖营长治军松懈、妨害地方风化。
司令官正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听了吴会长的报告后哈哈大笑,“吴会长,那活女人不让他们玩,等日本人打过去,让他们玩死女人啊?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