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有个奇怪的思路:也许是林木自燃?人们忽略了植物的思维和感觉,人们有没有想过这或许是林木的集体行为?这批大兴安岭最后的幸存者们知道人类总有一天会将它们砍伐干净,这些高大的松、桦、杨站立在这里,几十年来目睹了一群群同伴的死亡,人类吼着响亮的伐木号子,茁壮的百年巨松轰然倒下,以不流血不洒泪的平静方式进入死亡。人类错了,人以为植物感觉不到,其实人所具有的情感植物都有,甚至更细腻,更深刻。残剩的树群绝望了,如同鲸们因海洋污染和人类狂捕滥杀最终不堪忍受涌上海滩集体自杀一样,兴安岭的树木亦愤而****。
火是从哪里来的呢?火是天火,树与天是相通相融的,天博大的胸怀能够感知树,树悲怆的情绪亦能感应天。树不愿再活下去,天便普降大火让栋梁之材熊熊燃烧着,向人类启示毁灭和废墟……
大火疯狂地燃着,巨大的火场前所未有。我们从千里之外注视电视中的画面,其揪心之痛无法言说,我们的北方大林就这么完了!救火的人们用高压水枪,用灭火器,用一切可能扑火的工具拼命扑打,火势压下去,又窜起来,那些高大的落叶松通身燃成一根可怕的火柱,简直让人无从对付。烈火中,它们烧得那么痛快、那么彻底,从树冠到树根,从树皮到树心,统统交付于火。树木宁愿把自己在火中化为灰烬,也不愿死子人类锯下……
从新第三纪大兴安岭形成,植物对其完成殖民,一直到今天,至少已经过去了近一万两千年,其间,地球发生了地质史上种种足以毁灭物种的灾难,一次次覆盖全球的冰期、大洪水、大地震、火山喷发……兴安岭的绿色世界依旧延续下来,很多古老树种活着并且兴旺繁茂,可人类却在短短的几十年间就将这个坚韧而蓬勃的世界毁灭了。
地质学家告诉我们:大兴安岭作为山脉并没有死,它仍然活着,它的深深的山根处仍有一股向上升腾的伟力,但失去了森林,我们再也看不到她的生命感,风雨已经在剥蚀大山的土壤。到了春季,长风掀起漫天的风沙,曾经的春芽吐绿的湿润季节一去不复返,大兴安岭地区的气候变得干燥了,人们担心这座没有植被保护的庞大山脉将很快成为沙尘暴之源,长风源源不断地把沙土细尘吹向富饶的东北大平原;在暴雨期,还容易形成山洪和泥石流,东北人再不会拥有干净的天空、洁净的江河。
我们忽然觉得我们真的不能没有兴安大山林,不能没有那种早已永存于心中的精神与造型,我们忽然明白我们与她已密不可分,如果春天看不见林木在发芽吐绿,如果夏天失去浓绿的树荫,如果秋天的山野没有斑斓的色彩,如果冬天的山野没有树冠在托举白雪……我们,至少是我已深切地体会到那种痛心疾首的感觉,仿佛丢失了生命中最珍爱的瑰宝。
我们无法与植物交流对话吗?我们成功地与很多动物做了朋友,放下猎枪,恳切地挽留大熊猫,挽留东北虎、金丝猴、大象、雪豹……我们也在挽留植物,为残剩的银杏、红松、紫杉林划上保护区,在苗圃里精心侍弄那些珍贵的树苗一如侍弄婴儿,我们为植物做了很多很多事情。我听说大兴安岭的许多林场如今在植树造林,伐木人变为植树人,他们扛着树苗以赎罪的心情走上兴安大山。也许我们的悔悟还来得及挽留我们的山林,也许那些死去的绿色生命将从我们的指缝间复活,然后,像它们史前祖先的艰辛繁殖一样,一寸寸地覆盖大山。
1月14日这天,我接到作家李人毅的电话,说刘岩去世了。他应辽宁有线台之邀,到沈阳录制一个节目,在沈城寒冷的清晨,来自天津的火车进站,刘岩随下车的人流刚一出站台,走了约十步,身子就软下去,突发心肌梗死。刘岩,天津人可能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很多年前,天津的报纸报导过他的事儿,市长李瑞环还接见过他,一个普通的离休老军人,平津战役的参加者,天津攻城战一梯队尖刀班战士。老人身体一向不好,战伤使他的一条腿有些瘸,不久前曾因心梗住了八个月院,医生嘱他出院后在家静养,不能疲劳,不能激动,更不能出远门,老人家在汉口,他可以不去别的地方,但不能不北上天津去赴1月14日的约会,他年年的这一天必来天津,从未间断过。
这还得从1949年1月14日说起,这一天9时30分,总攻天津的战斗打响了,五枚信号弹飞上天空,我军五百三十八门大口径火炮齐吼,火力集中倾泻在主攻方向,西城和平门,城墙即刻被轰塌,敌前沿工事的明碉暗堡大部分被摧毀,冲锋号吹响了,步兵的冲击开始,39军115师343团为攻城一梯队突击团,他们从交通壕一跃而出,履冰冲过护城河,直奔城墙上的突破口……这时,已被轰塌的城墙忽然出现了几处火力点,数挺机枪发疯地朝冲锋的将士狂扫。刘岩所在的尖刀四连中的尖刀班,自然是冲在最前面。开战前,这个班的战士想到了伤亡可能是惨重的,这天有可能成为他们的牺牲日,他们鱿约定:我们中不管谁活下来,每年的这一天,都要来战友们的坟前看看,点上一根烟,摆上一杯酒,战友们在九泉下就知足了。当刘岩从密集的枪弹里冲上城头时,发现战友们全都倒在冲在的路上,惟有他活下来,他是这个尖刀班惟一的幸存者。解放后,人们为这场战役的烈士修建了陵园,刘岩这时已转业到湖北汉口,佢他不忘约定,年年的1月14日都到烈士陵园祭拜战友,在他们的墓前摆一杯酒,点一根烟。1949年至1999年,时光整整过去了半个世纪,他居然一次也没有中断过。他的头发斑白了,本就有些瘸的腿更蹒跚,他就和老伴一同来,老伴患有白内障,视力模糊,两人就手牵手,一人拄一根拐杖艰难地踏上北去的行程。一年又一年,他们越来越老,身体越来越衰弱。刘岩离休前没有官居高位,也没有大富大贵,普通而又平凡,他生活中最重要的日子便是每年的1月14日,这一天已经变得神圣而庄严,两个手牵手的有残疾的老人庄严地走向这一天。因为他们年年来,陵园的工作人员们便熟悉了两位老人的面孔。有一次,一人上前与他们搭话,一问一答中,得知了这个故事,这个洋溢着温暖人性的故事把人们感动了,于是,刘岩被请到市政府,当时的古长李瑞环接见了他,从市长到普通人,都感觉到一种贯穿身心撼摇身心的激情。天啊!四十多年过去了,人们将惊诧的眼眸望向历史深处,那惊心动魄的大战只是短短一瞬,是为创建共和国而进行的无数大战之一,那些牺牲也只是以阿拉伯数字计数的无数阵亡者的一部分。这位老人却将这一瞬融进他漫长的一生,这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流逝的时间常常容易让人们忘却死者、忘却伤痛、忘却记忆,可老人却用整整一生来铭记这一瞬,他的记忆永远定格在1949年1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