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成一把挂上档,轻抬离合器,轰了一脚油,座下的这辆车便像它的俗称“子弹头”一样地射出去。他喜欢这车,主要是喜欢它的车型和吨位。能装人,跑起来带劲,看上去也很神气。现代男人最提劲的就是香车、美女,他两者都不缺,只是还不够档次,还想上级别。他随着前面那辆桑塔纳逶逦而行,一面漫不经心地说:
“你说你和林珊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但你们确实在一个锅里舀过饭吃——那个什么模特表演团,不就是你们共同创办的吗?”
“应该说是我一手创办,林珊只不过出了点主意,给了点资金支持。”罗兰撅起嘴来作不高兴状,但这副表情并不适合她,因为她已经过了撒娇的年龄,任何故作天真的神态,都会带上表演的痕迹。“我的意思是说,我们毕竟分手了,现在谁也不欠谁!”“账可不能这么算!”刘成嘴边浮起一丝阴冷的笑纹对于你们那次合作,我不敢妄加评论,我也不认识那个女厂长。但你本人有几斤几两,我还是能掂量得出!”
罗兰变了脸色,似乎就要发难,但秋波一转,腮边又浮起了盈盈笑容,只是那笑容显得有点僵硬。“这么说,你对那个女裁缝倒颇有好感喽?”
刘成把脸扭向窗外,看着马路边上熙熙攘攘的人流,“这座脏兮兮的城市需要美化。听说,她是个著名的服装设计师。”“哼!我还是著名的舞蹈家呢!”罗兰不服气地说。
“和著名的时装表演教练!”刘成紧跟着揶揄,“只是你的队伍目前资金不足,正面临着被我收购的危险。”
罗兰含笑带嗔地问:“告诉我,你打算如何重整旗鼓?”刘成得意洋洋地晃了晃硕大的脑袋,“目前还没什么高招。你那群小姐素质太低而且人心涣散,我可能得移花接木。”
罗兰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所以,你才对这个大赛如此积极?”
刘成伸手拧了罗兰的脸蛋一把告诉你,男人都不喜欢太聪明的女人!”
“这就是你不肯跟那个黄脸婆离婚的原因?”罗兰也冷笑了一声。
刘成哈哈大笑,一手掌方向盘,一手搂过罗兰亲了亲别生气,我们这样不也挺好吗?”
“我可不这么认为!”罗兰怒气冲冲地地推开他我真是想不通,你有什么把柄捏在她手里?是在外地杀了人?抢了银行?还是走过私、贩过毒品?”
见她又绕到往常争执不休的话题上,刘成倏地收住笑容,慢吞吞地说:“这几件事,我还真都干过!”
说完他就像撒野一般,把车开得飞快如箭。不料还有人想超车,在后面急不可耐地摁着喇叭。从反光镜里看去,是辆黑色的“奔驰”。刘成自负地笑笑,也摁了摁喇叭。哼!想赶上我?比我快的人本城还没诞生呢!
杨佳英每次走进市百货公司的大楼,总是精神为之一振。百货商场就是整座城市的缩影。当对面电讯大楼顶上的巨型座钟,指向一个沸腾的钟点,商场营业大厅就开始热闹非凡。物质对人的刺激,远不如精神对人的刺激来得深刻,但却同样地令人满足。人们争先恐后地到这儿来拋掷钞票,就是为了获得购物的快感。到底是金钱让人产生快感?还是快感驱使着人们去追逐金钱?在人流如潮的商品海洋中,谁又能为这些抽象的观念划分出是非界限?
杨佳英跨入商业行当已近二十年,她的勤奋为自己换来了一顶顶桂冠:售货员标兵,“三八”红旗手,优秀企业家、省劳动模范……时至今日,她已坐上了公司里的头几把交椅。但她并不满足一般意义上的发号施令。她了解自己的潜质,知道自己还能走多远,她更明白在现行制度下,一个副总经理的权力会受到什么样的制约。简单一句话,要想把自己的主张与意志贯彻始终,就得不遗余力再上一步台阶。为此她才泼出心血,参与策划了“佳城小姐首届青春风采大奖赛”。这个活动如能在全市打响,杨佳英就将成为一颗商业巨星,在佳城上空冉冉升起……她挽着林珊的手走进商场,想用这里的热闹气氛影响郁郁寡欢的女友。她熟悉这里的每一寸地方,也清楚每一架货柜上陈设的商品。七拐八弯的,就把林珊引到化妆品销售处,叫来售货员说:
“哎,把我们刚进的那一组魅丽化妆品拿来,给这位女士看看。美颜霜、面膜、磨砂膏、紧肤水都要配齐呵!”
售货员答应着,转身去货架上取,林珊连忙敲了敲玻璃柜台广先别忙。佳英,你这是干什么?要把家底抖出来呀?你是知道的,我从不使用这些东西。”
“我当然知道。梦丽时装厂的厂长从不使用化妆品,而且所穿的每一件衣服,也都是自己生产的。”杨佳英揶揄地扯了扯林珊的衣裙摆,“都像你这样小生产意识,自给自足,我们商家还活不活呀?”
“你别急,有你忙的时候。等我上了五十岁,天天拉着你进美容院。”林珊拿起精美的化妆品盒,一个个拧开来看看、嗔嗔。“听徐总编说,你这套系列产品,也将作为大赛的赞助项目之一,由大会指定给入选的小姐们使用?”
“评委可以先沾光嘛!你那些女工见厂长都用这个,还不紧跟?”杨佳英笑嘻嘻地说,“大赛的奖品也包括它。进入决赛的姑娘,都能得到一套纪念品,夺冠的小姐就终身使用……”
“杨副总,我不同意你这个方案。一套化妆品就上百元,你这不是慷国家之慨呜!”
一个浑厚的男中音猛然间响起,带着它固有的熟悉的声调,急促地伍迫着林珊的耳膜。她没有回头,而是与杨佳英交换了一道眼光,后者仍是笑颜不改:
“哟,原来是咱的红管家呀!正好尊夫人也在这里,一道听听你的意见吧?”
高文强脸上不带一点笑容,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模样这事跟她没关系。我现在是以财务部经理的身份,在给商场的领导提意见。”
林珊无可奈何地笑笑,把脸转向丈夫:“文强呵,你这是对领导的态度吗?我看你这固执又认真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掉?”
高文强瞥了妻子一眼,正色道广办事认真,是一个财务管理人员的优秀禀性。固执己见,更是干我们这一行必须具备的品德。凡是违反财经制度的人和事,我们都要坚决地和它作斗争!”
此言一出,两个女企业家也不免尴尬。她们的友谊已维持了很长时间,这样不留情面的事儿为数不少。但在公众场合,杨佳英脸上的笑容便有点儿挂不住。
她努力控制住不快,对林珊说瞧你这位老公,还是那么好激动,那么爱提意见。我制定的这个公关计划,总经理都通过了,就是他不同意,说三十万的赞助款不是个小数字,要靠多少销售额才来赚取。但算盘珠子不能只朝一面拨,我们这个商场,年利润都是两个亿,就算用百分之一来搞广告宣传,也是两百万哪!”
林珊附和地笑笑,瞥见一旁的售货员都支楞着眼睛往这边瞅,明知这场战争不会烟消云散,只有赶快躲开这是非之地。“哎,这是你们公司内部的事,我应该避嫌吧?”
“别走啊,正要请你评评这个理。”
杨佳英还想拉住她,高文强不高兴了这又不是家务事,轮不到她发言。”
林珊急忙抛下一句话作烟幕弹,掩护自己撤退:“今晚回家吃什么,总该我说了算吧?”
最近一段时间,他们的夫妻关系很紧张。按林珊对杨佳英所说,就是革命处于低潮。跟一个认准了理便死不回头的人生活在一起,确实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烦恼。但那毕竟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在家庭的港湾里,相互都有包容的空间。然而高文强在工作上,优点和缺点就更为突出。他熟谙财经业务,在全市同行会考中拿过第三名,也是商场里人人称道的红管家、金钥匙。但这位财务主管对工作的兢兢业业,却到了令人头疼的地步。他最大的毛病就是敢于直言不讳地“谏上”,不切实际地指望上司跟他一样励精图治。这违反趋势不合潮流的做法也不是没人欣赏,因为当领导的都希望麾下是忠臣。问题是高文强较起真来六亲不认,很难把他往哪条路线上靠。反正是谁违反了财经制度,或者谁大手大脚毫不心疼地花国家的钱,他就跟谁过不去。这样的人在经济改革时期,反倒成了人人憎嫌的刺儿头,也当真是商品社会的一大奇观。
林珊一边走一边逐磨丈夫的为人,不知不觉已来到服装自选厅。这里有本厂的时装专销柜,林珊常来检查销售情况,顺便听听顾客的意见,今天可谓公私两便。她还像每次来时那样,先不忙着去柜台查账,而是走进铺天盖地的服装阵地,一排排的验看价格,品味款式,面暗暗感叹。这个世界上的商品货物,有一多半是为女人生产的,因而面对女人的购物欲,就相当于面对了整个市场。“梦丽”时装之所以撇开男装不做,只在女装上狠下功夫,也是这个道理。
正这么低头想着,柜台上的售货员已发现了她,有人说:“哎,那不是咱们的林厂长吗?你可以去问问她。”
林珊远远地抬起头来,看着斜倚在柜台旁的男人。那身躯,那体魄,那副眉眼表情,都是她十分熟悉的。熟悉得令人心痛,又令人忿懑。林珊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身体急剧地抖动开来。这是怎么回事?他这个人怎么这么无耻?竟然从饭店追到商场里来!
男人站直身子,远远地朝她笑笑,却不开口,任凭售货员上前说端详厂长,那位先生想买一件男装。我告诉他,我们厂只做女装,不做男装。他听了还不走,说早就认准了梦丽这块牌子,非要跟你谈谈。”
林珊咬紧牙关,握紧拳头,目视着那个魁伟的身形一步一步走近。呵!他没有改变,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或许,是这张脸经常出现在梦境里,因而形成了固有的模式:眉毛、眼睛、鼻子、嘴唇……
初春的黑夜来得迅速而又无声无息。浓郁的梧桐树下,忽明忽暗的人行道上,只见一簇簇形影在晃动,仿佛全市的人顷刻间都闲散到大街上来了。
席杰心绪万千地开着车,黑色奔驰箭一般驶过市区。坐在他身边的女人神情凝重,脸庞一会儿袒露在路灯下,一会儿遮掩在夜色中。这是张依然风采魅力不减的面容,它曾长久地占据了他心中的位置,后来他却鬼使神差地失去了它。
席杰永远不可能忘记当年那个不施脂粉,但却光彩照人的年轻姑娘。
现在他们又重逢了,重逢在对美好事物的认识中,也重逢在一个恼人的局面里。因为属于他们的美好事物已经变异了。但席杰坚信,某些隐藏在事物内核的东西,是永远不会消亡的。包括他年轻的情愫,他生命中最贵重的感觉,他们的身体彼此接触时曾弓!起过的战栗,还有刚才两个人互相凝视对方时,眸子里重新燃烧起来的火焰……
同样的感受也在林珊心中激荡。为什么?为什么他到现在才出现?为什么没有见到他时,所有的时光都被回忆充斥了?为什么见到他时,对往事的怀念更加强烈?这么多年的奋斗,人们所渴望的她似乎都已经得到了。为什么一见到他,过去关于生活的种种努力,立刻变得虚无飘渺起来?
她无法透视自己的内心,但她清楚自己曾强烈地思念过这个男人。确切地说,她一直就在祈望着这个重逢的日子。她相信会有这么一天。否则,她的一生将被回忆所淹没,她的自我也会迷失在往事里。谁知见到他时,她又被卷进新一轮的痛苦和失落之中……
那么她所希求的这个重逢,究竟该是什么样子呢?她自己也无法分说。
在沉思默想和备受熬煎中,席杰已把车开到一条小胡同口。远远看去,只见胡同里灯火通明,沿街面一溜排着好几家火锅店。在缠绵的春夜里,围定热气腾腾的汤锅真是别有情趣,所以佳城的火锅店每到夜晚就生意兴隆。袅袅由烟散发在夜色中,烘托出幅市井平民的夜生活景象。
席杰停稳车,熄了火,静静地肴着林珊还没吃晚饭吧?我请你吃火锅。”
“现在我没胃口,也没心情。”林珊摇了摇头,眸子在黑暗里隐隐闪光,“你有什么话,就在车里说吧!”
席杰俯下身来,微笑着广二十年没见啦,还是那个老脾气!就算我求你了,难道你连这点面子也不给?”
林珊了解这个男人的刚强性格,也熟稔他这略含恳求的语气。在过去的岁月里,在阿芒山下,在青水河边,在面对他或她牛命中的障碍时,席杰也曾以这种俯就的方式,处理过些堪称为困难的事。何况他看着她的眼神中,还分明透出某种强烈的饥渴……
她发出一声叹息,或者,更像一道呻吟。然后下车随他走进那片灯火辉煌的喧哗之中。
殷勤的服务小姐先送上两杯热腾腾的茶,又端来两小碗搁了蒜泥的芝麻香油,磁后呈日—份油腻腻的菜单。席杰同样没心情大快朵颐,无非是借这闹闹嚷嚷的场合,把气氛搞得热烈一点罢了。菜单在两人之间来冋推让,最后胡乱点儿样了事。服务小姐还不走,又问要什么饮料。
“问她吧!”席杰指指林珊,“女士都喜欢甜品。”
谁知林珊绷着个脸儿说,“来瓶矿泉水,甜的东西跟我无缘。
席杰点点头,“也好,无昧的东西可能更冇味道,只要你会品尝。”
服务小姐莫名其妙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直到林珊挥挥手才走开。这边席杰掏出一支烟,点上,苦笑了笑广看来,你还是没有忘掉过去?”
林珊正言厉色地看着他:“刚才在商场里咱们说好了,今天只谈与大赛有关的事。过去的一切,已经在我心中死亡了,希望你不要再提!”
轮到席杰感叹万分,不知怎么往下说才好。火锅旁围坐的人形形色色,嘈杂喧闹,他此刻的感觉却是又孤单又落寞又伤感。千百种滋味袭上心头,就像刚端上来的红白两色、五味俱全、滚烫翻腾的沸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