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以为,我们之间有什么好谈的。”伊果迅速说完,挟紧了书准备走向另一条小道。
“你根本不敢面对我,是吧?”一串嘲弄的笑声在她背后响起,“因为你始终是个没人要的小可怜!”
伊果震惊、愤怒地往前迈了一步,“难道你到这儿来,就是为了侮辱我?”
“不!我是要向你讨还公道!”高丽的浑身上下也因为愤怒而颤抖不已,看起来也是满受伤害的样子。“自从你出现以后,我们的家庭就笼罩了一层阴影。父母为了你而不和、争吵,打架,乃至惹出了天大的麻烦……”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捕捉到伊果的惊讶神色与局促不安。她很高兴,自己有打垮对方的武器。“还有,我母亲跟你父亲已经分手多年了,如今为了你这个不该出现的人,他们好像又要走到一起!这么一来,我的父亲又将置于何地呢?”
“对不起……”伊果嗫嚅着。她发现自己的个头比对方还要略高一点儿,但这并未使她感到占了什么优势,反面显得笨拙呆板。“我没有想到,自己会给你们家带来那么大的麻烦……”
“很大的麻烦,可以说一切都天翻地覆了!”高丽恶狠狠地打断她,似乎有意要跟她较量,而且把她当作了出气筒。“如果你还有点自知之明,就该从我们的生活中滚出去,从这座城市里滚出去,滚回到你那个穷山沟去!”
“我明白,你很不愿意看到我,我也一样。”伊果声音颤抖着,眼睛里突然涌出了泪水,“但这并不是我的错。我想从这座城市里得到的东西极少极少——我只想找到自己的生身父母,希望他们能分给我一点点爱……”她转过头去,甩掉极度痛苦的泪水。此刻的她就像风中的一朵花那么孤独凄凉,真想跑开去大哭一场!
“我不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你还不明白么?”高丽呼吸急促,眼中射出了挑战的光芒,“你干涉了别人的私生活,而且固执地想要得到自己已经失去的东西!你不能指望我们的生活,全都因为你而来个大变样吧?你跟你的老爸尽管亲热去,但你不要来碰我的家庭,不要来拆散我父母的婚姻!如果他们的关系因你而破裂,我就饶不了你!”
伊果竭力不想去听她说的话,但那字字句句都像钩刺,在刺痛撕裂着她。她垂下头来,泪眼迷离:“按一般人的理解,我们是同母异父的姐妹吧?我不想责怪你,但我不能同意你所说的一切。也许我们不可能像从小到大一起生长的姐妹那样和睦相处,但也不能成为仇敌呀!”
受到一种强烈意愿的驱使,高丽激动得大声叫嚷:“难说你还不明白这点——按照姐妹这个词的含义来讲,你和我永远也成不了姐妹!”
伊果默默地看了她一眼,黯然神伤那么,我们至少应该停止这种毫无意义的争斗吧?”
“不!”似乎为了发泄某种情绪,高丽又一次愤怒地大叫。她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有那么多的仇恨。“除非你退出这场大赛,否则我们之间的争斗绝不会结束!”
伊果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凝望着高丽愤然离去的背影。她怎么会料到她有如此强烈的反应?无论怎样讲,她们有着一半相同的血统,也总该有一半算作是姐妹……不!仅只这么想已经很糟了!难道她还指望高丽会伸开双臂拥抱自己,像对待一个失散多年的姐妹那样对待她?
当晚,林珊在空荡荡的女生宿舍找到伊果时,她仍处于极度的痛苦之中。她的样子看起来很糟,眼睛又红又肿……这双眼睛跟她一模一样,眼神也是惆怅而痛楚,遗憾而悲哀——连它们所传达的内容都一模一样!林珊由于一种异样的剧痛而全身瑟瑟发抖。她一生都在同内心的羞愧作斗争,但她却永远无法摆脱这种内疚感。
“伊果,你还好吗?”她站在宿舍门口,轻轻地甩了甩头,因为太激动,而几乎说不出话来。“我……我早就该来看你了!”
伊果抬起眼睛,直直地注视着突然出现的母亲,神情有几分狐疑,似乎正在思索如何与她面对面地相处?林珊的脉搏加剧了。几天来,只要一闭上眼睛,她就能看见这个女儿的脸,以及她那轻蔑和愤怒的表情。她一生中只做错过一件事,这件事竟使她后半生都懊恨不已。现在她初次感受到令人振奋的血亲母爱,生平第一次体会到她能做任何事,或者成为任何人——什么都不能阻拦她与女儿的相见。羞耻的往事,背叛的爱情,还有流逝的岁月,统统不能!
“请进来坐吧!”伊果沙哑着嗓子说如果你一定要进来的话。
林珊走近床头,轻轻坐在伊果身边,注意到女儿眼睑下垂,目光呆滞,看上去简直就像一个孤苦伶仃的小姑娘。“伊果,我一直就想来看看你。”她停顿了片刻,再一次沉浸在母性的激情中。“我常常怀疑这只是一场梦。或许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不可能发生在现实中……要知道,离开你的时候,你才只有三岁。而现在,我简直都认不出你来啦!”
“但那天在评委休息室,你一眼就认出了我。”伊果肩膀低垂,平静地说。
“是的。”林珊简洁地证实,“你长得跟我年轻时一模一样。”她又一次仔细地审视女儿面部,好发现那些与自己相似的特征。而伊果却被这浏览的目光弄得心烦意乱,竭力想摆脱那种再度出现的自卑感。
“现在你已经看到我了。”她尽量用一种不带嘲讽的淡淡口吻说,“你可以走了。”
“伊果!”林珊焦虑地抓住她的手臂,“我和席杰都希望,你能忘掉过去的不愉快,也忘掉我们给你带来的痛苦……”
她让这句话拖着长音不结尾,心里明白,自己不能点醒那天在办公室里的灾难性会面。
“好了!我不想再谈这个。”伊果生硬地说,接着想要站起来送客。林珊放开女儿的手臂,发现她有点站立不稳。她又怀着歉疚关心地看了看女儿,一种木然、颓废的神情布满了这张娇嫩的脸,两串晶莹的泪珠,也在倾诉着她内心的怅惘。
“你肯定认为,你不需要我们的爱吗?”林珊努力控制住感情,使语调听上去沉静、平稳。
“需要。”伊果凝视着她,似乎陷人又一轮的思恃,“但是它来得太迟了。”
“假如你听我解释……”林珊急切地开口。
“不!我现在对你讲的任何事都不感兴趣!”伊果疲倦地靠在床边,浑身颤颤抖抖。
“伊果!”林珊低声惊叹,“没想到你这么恨我们。”
“恨?”伊果起初有些迟疑,接着就声音哽咽地说下去,“是的,我恨你们。恨你们扔下我不管,恨你们一直不到阿芒山来找我,恨你们在大赛中认出了我,还不肯来告诉我事实真相,反而想出其他花招,继续欺骗我……”
愤懑之情涌到喉咙口,伊果将它强行压抑住了。她的父母都不算是品德高尚,因而没对她进行妥善的安排。她必须一辈子接受这种生活。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林珊用手指压着剧跳的额头。她本能地希望堵住耳朵,想听不见或者干脆忘掉女儿所指责的一切。要不就把历史真相告诉她……林珊急促地喘着气,这些年来,她一直有个女儿在身旁,却对这个年龄的女孩知之甚少。她们的头脑是怎么回事?感情又是怎么回事?当她们发现自己不被人宠爱时,是否都这样恼恨不已?她仅只清楚一点,藏在女儿所有愤怒之后的,是一种绝望的感情。林珊当然希望,现在就能够抚慰女儿那颗受伤的心,向她保证情况并没有那么糟。然而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思忖,其间最难开口的就是父女俩那被破坏了的关系。事实上父亲对女儿的爱,总是出于一种热切的责任感,而青春期的女儿真正需要的,也就是这种父爱:他的知识,他的力量,他的指教,他的引导……就像蝴蝶缓慢地从茧壳中爬出来,只有健全的父爱才能使女儿获得新生——但席杰的一切努力和热情,却因为隐身于欺瞒之后而变得走形了!
唉,老想过去有什么用?林珊叹息着,明白自己正面临严酷的现实,她必须打起精神来,尽快让女儿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伊果,可能我这么说,你不会相信,但你的父亲确曾以他自己的方式爱着你!首先,他并不知道有你的存在,否则,他一定会跟我结婚,一定会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其次,当他一旦得知了你的存在,立刻就回阿芒山去找过你。可能是缘份不到吧,这种寻找一直没有结果。这次在大赛中发现了你,他的第一个冲动就是去认你!他对深感内疚,觉得自己亏欠你太多,想赶快尽一切能力去保护你和爱你……但是我,我没答应。因为我不知道你参赛的真正目的,也不想在大赛结束前另起事端。当然,这想法很自私,但我的情况也确实复杂……你父亲没办法,只好换一种方式先去接近你,看能不能帮助你……那时他也没想到,会招致这样的结果……我知道,你现在不想听‘爱’这个词儿。但我想让你明白,即使我不是一个负责的母亲,但我仍然是爱你的!没有这种爱,我当初就不可能把你生下来!至于我为什么要把你留在阿芒山,那只能说是历史原因了……”
“老说过去有什么用?”伊果痛苦地打断她,“现在,我已经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林珊的眼睛也被热泪刺痛了。这真是一个恼人的问题:她、席杰和伊果,都因为各种惊恐慌乱的情绪,而忘了自己正处于走投无路的困境之中。等一段时间,必定会有答案,有办法,有解决的途径——她必须尽快找到它。他们千万不能再次失去自己的女儿。
有一瞬间,伊果怨恨母亲现在才对她说这番话。事实真相又一次打破了她感情的平衡,而且深深地震撼着她的心灵……她疲惫而迷惑。在如此短的时间里,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她已经很难控制住感情了,倒是感情反过来控制了她——她变得不像从前那么宁静平和了!不过林珊的话倒像是真情,她和父亲的关系并没有遭到彻底的破坏,席杰的示爱方式失败了,仅此而已。
“你们还在哪些事情上撒了谎?”她皱着眉问。
“没有任何事情了!”林珊温柔地扶她坐下,“伊果,别以为世界上的一切都存在着欺骗,那样我和你父亲就更不能原谅自己了!等大赛结束后,我们三人找个时间好好谈谈,然后再做进一步的打算。”
“没有什么进一步的打算。”伊果突然想起高丽的话,有一大块痛苦的东西如鲠在喉,使她欲吐又咽。当然,她决不会把这事告诉林珊,她猜测高丽也不会。
林珊何尝不是这样认为?她知道,席杰希望他们三人之间有更多的内容,但她的婚姻家庭却横亘其中。现在,她只能做点力所能及的事,让女儿慢慢去适应这复杂的环境,慢慢遗忘生活中已经失落而且再也找不回来的东西。她拉下伊果一直紧握着的手,把一包软软的物品塞给她,然后又把这双手合在一起。她这样做时,怀着远比对高丽更慈祥、更耐心的爱意,只是少了那一层娇惯。伊果并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内心里受到震撼,表面上却很镇静。
“伊果,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没在你身边照顾你,连你长成一个如此纯洁,如此美丽的姑娘都不知道!妈心里好内疚,这几件针织内衣,都是刚刚上市的精品,你贴身穿着,或许能感受到母亲的一点暖意……”
伊果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明白自己已经被这姗姗来迟的母爱打动了!林珊也抽着鼻子以阻止那不断外涌的眼泪。她们互相依偎着,紧靠着。混合在一起流淌的热泪,似乎冲垮了伊果筑在自己四周的那堵无形的墙。突然,她挺直了身躯,把脸向后仰,展开了那团白色棉软的物品,目光却茫然而又惶悚地投向林珊:“这是你为赎罪而赠送的礼物?”
“也可以这么说。”林珊眼帘下垂,愁苦地凝望着自己的衣襟。所有的人遇上这种事,通通都会这么做。或者有赎罪的意思?或是用礼物来收买孩子的爱心?谁也说不准。
“他也带我去买过衣服。”伊果擦去泪水,谨慎地将身体移开一点。
林珊苦涩地笑了,知道这个“他”是指谁。“我想,席杰确实很爱你,像所有的父亲一样。”
伊果微微地摇着头,说话之前有片刻迟疑:“我一直都想有个自己的家。这是我一生的梦……但是现在,我不需要你们之间的任何一个。”
“伊果!”林珊惊恐地叫起来,不明白女儿是怎么回事?她脸上完全没有了先前那种隐藏感受的缄默痕迹,而是闪烁着自由、大胆、奔放的神情。
“就是这样。”她停顿了一会儿,遗憾地扯动了一下嘴角你可以把这一层意思,也告诉我的父亲。”
林珊瞠目结舌地凝视着伊果,床对过的一面镜子反映出她目前的处境,竟是具有如此可怕的讽刺意味。她突然之间就明白过来,只要自己仍然和高文强生活在一起,便无法用残余的时间和感情去爱这一个女儿。伊果将依然和从前一样孤单,世界上的一切昂贵礼物,都不能弥补她那被骗去,被夺走的爱。
刘成坐在僻静处的一张餐桌旁,一边呷着新开启的人头马,一边心不在焉地望着对面的空椅子。罗兰说有情报要透露,有新闻要发表,代价是全市最高级饭店里的一顿西餐。刘成不冷不热地接受了。他对这个女人早就弃之如履,但她仍是心不甘,情不愿,想方设法地纠缠他。他也使尽招数与之周旋,目的是遏止住这个女人的愤怒。陪她吃顿饭自然不在话下,就算是一个“告别仪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