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赛晚会盛况空前,门庭冷落已久的佳城剧场,今晚还不到华灯初上的时分,就已是熙熙攘攘,人头攒动。票贩子们看准了这个大赚其钱的机会,早在几天前就将公开售出的门票抢购一空。于是等候退票的人们,就一直排满了相邻的几条街口。
本城第一次大规模的公关活动,也惊动了市委、市府的领导。赛前,宣传部的那位处长就带着徐克和杨佳英,到有关部门走了走,请出几位级别较高的地方头脑出席晚会,又给大赛增了色添了辉。新闻媒介也不甘示弱,除了省电视台要进行现场直播外,其他各报各台也纷纷亮相,想抢点彩头。此外,全市大多数人晚饭后便等候在电视机前,真有万众瞻目之势。
为了确保大赛顺利进行,商报还要求市里出动巡警,以免有人肇事。此举却被公安局婉言谢绝。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什么了不起的事,值得大动干戈?毕竟是一次民间活动,即使造成了前所未有的欢腾,也是改革开放以来的新气象嘛!但不久前一位港台歌星来佳城表演的盛况,也使人们记忆犹新。那天也是万人空巷,少男少女把演出场地围得水泄不通,狂呼呐喊,又吼又叫……在那阵疯狂的驱使下,什么事情不会发生呢?
尤其是祸起萧墙的汪华惨案,更给组委会平添了无穷的烦恼,也把剩下的十一位姑娘吓得不轻!一个踌躇满志的女孩子,如今面貌全非,兜头兜脸兜脖子缠满白绷带,可怜巴巴地躺在医院里,再也不能参加心驰神往的大赛了!那是一副多么惨痛和不堪人目的情景!不幸之中的大幸,是那瓶硫酸泼歪了一点,再加上汪华本能地避让和躲闪,因而大部分溶液都灌进脖子里,泼在衣服和手上,只把脸侧耳畔烧灼了一片,头发也腐蚀掉一大束。只需略微整容,一番手术,汪华姑娘就能恢复花容月貌。当然,那个热热闹闹的场面她是赶不上啦!一旦明白过来这点,汪华姑娘就在病床上寻死觅活,哭声惊天动地。她的寡母受不起此等惊吓和刺激,几乎神经失常。亏得有好友赵芸守在一旁,百般劝慰,赌咒发誓要查出真凶,为女友报仇。受害者才在安定的作用下沉沉入睡,到梦境中去寻求她的温柔富贵之乡。
徐克听说了这件事,也是翻肠倒胃地难受了好半天,十分后悔那晚没把内定的季军小姐安全护送回军区。现在他总的感觉是这次大赛过于热闹了——又是泼浓酸又是私生女的,大众媒介可不缺乏花边新闻了!
所以严密周到的组织工作,仍是必不可少。自从佳丽们的照片见报后,商报每天都要接到神秘的探寻电话。据说不少大款也在跃跃欲试,企图俘虏个把美女的芳心。此外,还有那些蠢蠹欲动的广告公司和娱乐单位呢!
总之,这是历时两个月的大赛最为辉煌的一天。这一天,或许不会被载入佳城史册,但它将给市民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
决赛晚会开始前,高家客厅寂静得有点沉闷。各式各样的板材家具都因天长日久而黯淡无光,并且出现了丝丝裂痕。但在数年前,它们还新潮一时呢!那阵子高文强还以为,用较低的价钱搞到这批家具,是个值得夸耀的成绩。如今,他已经对它们全无兴致了!他对眼前的一切都感到厌倦,整个生活都在他眼里淡然无光。
林珊收拾碗筷时,见丈夫仍在闷闷不乐,就问我这里还剩有一张票,你也去看看晚会,给高丽鼓鼓劲,同时也散散心好不好?”
高文强整个缩在椅子里,看去不胜虚弱。刚才的晚餐,他简直就没动几筷子。“什么晚会?我不感兴趣!”他不耐烦地挥挥手你要走就赶快走吧!让我一个人呆在家里。”
林珊惊讶地望着他,像是望着一个陌生人。几分钟后,她才找到了陌生和惊讶的地方——高文强那瘦得瘪下去的嘴角边,竟然叼着一根香烟!“什么时候抽上这玩艺儿了?”
“心里烦,抽这东西提提神……”高文强没精打采地站起身,踱到黑黝黝的窗前,凝视着窗外的万家灯火。
林珊拉开灯绳,屋里刹那间大放光明,把窗前的侧影映衬得更加忧郁。恐惧和焦虑在她心里乱窜,她把双手放在胸口上克制自己。“文强,瞧你这焉劲儿!一件小事就把你打垮了?”
“一件小事?”高文强痛苦地扯扯嘴角,在窗框上摁灭了烟头。“一件使你在人前人后抬不起头的事!一件让你丢掉工作、丧失自尊的事!一件令你追悔莫及、痛恨终生的事!”
林珊也感到嘴里异常的苦涩。她吞咽了一下,气愤地坐在沙发上,被一时的冲动所驱使,说出了令她自己悔恨莫及的话既然知道后果是如此严重,那天为什么要跟一个臭女人上床?”
说完后还没住口,就被人愤怒地一把拎起来。她抬起头来,正好碰见丈夫瞪得溜圆的眼睛。高文强把牙齿咬得咯咯响,音调仿佛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如果告诉你说,那天晚上只怪我一时糊涂,你是不肯相信了!”
林珊讶异于那张扭曲了的脸,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以及咬牙切齿的神情。她的心也绞扭作一团。“放开我!”她忍不住叫道,“我怎么知道,你在外面是个什么样?”
“你不知道?”高文强仍是揪住妻子不放,并强迫她的脸和自己的脸一点点靠近,又从牙缝里透出一句,“连你都不知道,难怪我跟别人讲不清楚!”
“这是什么话?”林珊眼睛望着别处,不忍去接触他的目光,“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年,还从没见过你这副凶样!谁知你平时在外面,又是什么样子?谁知你的心,又是什么样子?”
这话似乎朝高文强胸口里戳了一刀,他迅疾松开手,无力地抱住头,扎进了沙发,喉咙里发出低吟:“是呀!有谁知道我是个什么样?就是把我的心掏出来给人看,人家也不会相信呀!”
林珊捋了一把凌乱的头发,试图从这片笼罩着她的伤感情绪中挣脱出来。“文强,你是个男子汉!跌倒了就要爬起来呀!你不能这么自暴自弃……”
髙文强猛地抬起头,两只眼珠子紧紧地咬住了她,沙哑着声音问:“林珊,当你听说我干了那件事,第一个感觉是什么?”
“我?”林珊的身子往后缩了缩,这个举动又令他悚然一凛。“我要你说实话。”高文强站起来,向下看住她,神态里平添了一份专横,但也隐含着一丝祈望,似乎正拼力打捞一根救命的稻草。在隐忍难耐的期待中,他的脸又扭歪了。
林珊心里的感觉也越来越慌乱和无助,不由自主地说我……我感到恶心……”
高文强仿佛难以置信地望了望她,然后就像中了枪弹一样,猝然倒在沙发上。
“文强,你怎么啦?”林珊拼命握紧双拳,才没奔向他身边。但她的心已然落下无底的深渊。“我……我那是一时的感觉啊!后来,我不是相信你,相信你是一时糊涂了吗?”
“算了,别再耍这套骗术了!”高文强厌恶地挥了挥手,“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林珊被丈夫的反诘所激怒,她的镇定与矜持也一点点动摇,直至最后的崩溃。
有好多次,她恨不能逃离高文强的身边,逃离笼罩着这个家的阴云,逃离这整个复杂难办的困境。但现在她却不愿再隐瞒真相,她早该正视眼前发生的一切。无论这样做会如何地伤害对方,她也不愿再忍受下去了!她强迫自己面对现实,而且修正过去的看法。就如席杰所提醒过的那样。她望着对面梳妆镜里自己的映象,恍然大悟——原来她的某一部分从未停止过去爱席杰,而只是其余的部分才勉强认可眼前这个男人!她全身蓦地一阵颤动,知道这件事应该结束了。否则,她永远也无法摆脱这种分裂的痛苦,摆脱这种肉体上与精神上的双重折磨。
“我们得谈一谈,文强!”她平心静气地说。
“谈什么?”高文强的语调里带着浓重的猜疑。
“谈我们,我们的婚姻,它早就死亡了!”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她以前居然熬过来了!更加奇怪的是,现在的一个片刻都不再那么容易熬过。她竟是迫不及待地抖落真相。甚至等不及决赛晚会结束,等不及明天早上,她原定揭示一切的时辰。
“在这次大赛之前,你倒好像是心满意足……”高文强冷冷地说。
“别说了!”她打断他的话。她不想让这谈判又变为新一轮的争吵,变为典型的夫妻分手的恶劣场面。“还是听我说。我必须提出离婚,或许那样对我们大家都好!文强,你得承认我们本来就不是双方所需要的人!我原以为时间会改变一切,但时光也对此无能为力。无论如何努力,我们都走不到一块儿……”
“可你跟席杰倒能走到一块儿?”高文强咬牙切齿地望着她,“你一直在鬼鬼祟祟,背着我跟他幽会,对不对?这次离婚,也是他在暗地里策划,而且最终坐收渔利,对不对?”
他对席杰的仇视,与席杰对他的宽容恰成对比。这个念头一再在林珊心中叩击,但她只平静而简单地回答我爱他。”
高文强一时间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神态极其痛苦而难堪。随后,他就猛地转过身来,死死地抠住沙发扶手,双肩一耸一耸地颤动着。见他这副模样,林珊心里一阵阵酸楚,直想哭,直想收回刚才的话。但事情总得有个了结。她心一横,把眼泪和言词全都逼了回去。
“该死的,珊子!”高文强回过头来,脸色变得刷白,低沉的嗓音因他的尽力控制而压下了一半。“我也爱你!难道这就不算什么?”
“这当然也很重要,所以我才如此为难。”林珊迫使自己看着他,发觉自己几乎难以把话说完。“我不想伤害你,文强。你不知道,我曾多少次希望有别的方式……”
“天哪!”高文强闭上眼睛,但眼睫毛却在激动地颤抖,表明他的内心冲突仍未平息。“这么些年来,你一直都有这个念头?”
“对不起。”林珊的喉头一紧,声音几近哽咽,“我说的超过你想要知道的……”
“算了!”这次是高文强虚弱地打断她,又一次无力地抱住自己的头。“我不想再听这些,我的头很疼……我们以后再谈吧!你能不能先去参加那个该死的大赛,让我一个人安静会儿?”这话半是要求,半是命令。林珊走进卧室草草换了一套衣服,随便化了化妆,拎着坤包临出门时,又回头看看那个深陷在沙发里的男人。“你能肯定,我走后,你一个人会好点吗?”
高文强没再说话,只是心灰意冷地挥了挥手。当林珊拧开门把手的一刹那,他突然又抬起头来,眼睛里聚集了百般感受:希望、痛悔、祈求……
仿佛有所觉察,林珊扭转身来,微蹙着眉头:“把你一个人丢在家里,我不大放心……”
“那怎么办?牺牲这个出风头的机会,放弃你心中的梦想吗?我既不需要也不领情!”高文强冷笑一声,在那个虚假的瞬间里,似乎又回复到原来的自我。
这个冷笑反倒让林珊放下心来。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柔声说那么,我走了。你要是饿了,锅里还热有八宝粥。但是别忘了关煤气……”
高文强对着悄然合上的房门苦涩地笑笑。这一刻,他觉得胃里填得满满的,尽皆是他此生也赎不完的情,还不完的意。
离开场的时间还早,但门外已热热闹闹地挤满了人。有持票等候朋友的,也有公开进行门票交易的,还有出于好奇心而驻足观望、打探盛况的过往行人。此情此景,给流光溢彩的古老剧场也增添了一层喜庆。
林珊在门外等候多时,却不见席杰的身影。竖在门前空地上的大型霓虹灯广告五彩斑斓,她百感交集地仰起头,望着灯火辉煌的剧场,和周围语笑喧嗔的观众。与那种沸腾浓烈的气氛相比,她此刻的心境冷得出奇,甚至有几分落寞和孤单。她也试着想以旁观者的身份来观察这个夜晚,但却做不到。她已为这次大赛付出了许多许多,包括即将披上姑娘们肩头的美丽轻纱,也包括自己的感情与心血……
在焦急地等候那个迟到的男人时,林珊不由得想,席杰或许更不应该参与和赞助这次活动,他现在几乎是一无所有了!但他虽然失去了曾经显赫一时的领地,却毕竟找回了自己的女儿,并且拥有了所爱的女人。林珊不知道席杰是否也有这样的感受,但她知道今天这个夜晚过去后,她会亲口告诉他这一点。这个男人的出现,曾经挫伤了她的高傲与自尊,并使她压抑已久的欲望抬头与复苏。其后高文强的失足与伊果的介人,又给这种感情以强烈的刺激。但她终究结纳了他,而他则迅速取代了在她心中曾经有过位置的任何男人,成为她生命中最宝贵的一部分……林珊忘却了刚才与高文强之间不愉快的一幕,心中洋溢着无限温暖与无限幸福的感觉。他们都已人到中年,却仿佛回到了初恋的青年时代。这是上天对他们的补偿吗?
“你在这里想什么?”一个高大的身影遮住了灯影。
林珊却觉得眼前一亮,她的惊喜也脱口而出:“你怎么才来?我已经等了好一阵!”
“坦白地说,我差点不来了!”席杰风趣地指了指周围的场面,“我是个失败者,不想光顾过去的辉煌!”
林珊的喉头一紧,心里涌起柔情蜜意。她不假思索地指出。“不!你不是失败者!你也为这次大赛尽了自己的心力。”
席杰微笑着拥住她好了,不用安慰我了!我知道怎么战胜自己,这正是他的品格,也是他吸引她和她爱他的地方。林珊好不容易才克制住亲吻他的冲动,在她体内奔流的感情也变为骄傲与豪放。如果她没有勇气接纳这份爱,如果这个男人再一次飘然而去,她会不会懊悔终生?而现在,他们将拥有后半生的美好时光。两个人轻轻携着手,走进人流密集的剧场门口。尽管沉浸在感情的激荡中,林珊仍没忘记掏钱买一份节目单。看见那上面赫然印着“梦丽时装厂”的大名,她才欣慰地笑了笑。
席杰好像一直在观察她,此刻便也笑道:“看来你是如愿以偿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