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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工厂的大门(19)

第二夜王晓霞就恢复了折腾,睡上几十分钟,她就难受得醒来,痛苦地尖叫不止。赵永春伸出一只手给她轻轻地揉胃部,赵永春的手与王晓霞的肚皮发出沙沙的摩擦声,这种声音是一种伴奏,王晓霞的呻吟才是主唱。赵永春真不知道这种痛苦的演出会持续多久。

王晓霞的声音渐渐弱下去,手与肚皮的摩擦声也渐渐消失。就在赵永春迷迷糊糊就要睡着的时候,王晓霞的呻吟又陡然响了起来,赵永春只好又睁开惺忪的睡眼,顽强地把摩擦声延续下去。

赵永春和岳父商量,说自己总不上班也不是办法,他想上班,想让岳父岳母和他轮番照顾王晓霞。岳父还算通情达理,同意了他的建议。

赵永春上班就奔锅炉控制室,他发现自己的那把椅子上已经坐着别的人了。仪表盘前的一堆人都瞪着一双惊讶的眼睛看他,谁也不说话赵永春对坐他椅子的那个人说,我回来上班了,你可以不坐这里了。那个人尴尬地摇摇头,说你还是先到郑班长那去说说话为好。赵永春指着那个人的脑袋说,你呀,死脑筋,找谁还不是得让我回来坐这里呀!赵永春一边走一边回头看那一堆人,心想我老婆得了这么大的病,这帮家伙居然连一句问候的话都不会讲,难道都叫机器的噪声给震傻了!赵永春没想到,在班长室找到郑大发的时候,郑大发也用惊讶的眼光看他。赵永春忍不住问,郑师傅,我怎么发现你们看我的眼光有点不对劲呀?郑大发这才收起惊讶的眼神,很不自然地笑了笑说,哪里哪里,哎,你老婆的病情怎么样?赵永春说,能怎么样,维持呗。郑大发说,有件事不讲也得讲,你休假这段时间,咱厂发生了一件大事,搞减人增效了,咱们班已经六个人下岗回家了。赵永春脱口道,不会是让我也下岗了吧?郑大发说,你说对了,这六个人中就有你一个,这对你也不是件坏事,以后你就不用请假了,可以专心在家护理老婆了。赵永春一下子跳了起来,嚷道,没工作了我怎么会安心护理老婆,我们以后吃什么,昂贵的医药费到哪去筹?郑大发说,你老婆不也是有单位的人嘛,她单位是应该可以报医药费的,再说了,咱厂下岗和别的厂下岗还不一样,咱厂是有实力的企业,还会发给下岗职工生活费的,你说你拿着生活费在家护理老婆,这样的美事到哪找去?赵永春一改捧人的习惯,把一颗龟脑袋往后一扬,破口大骂道,郑大发你不是人,你落井下石,如果下岗是美事,你自己怎么不下岗呀?把郑大发给骂急了,一拍桌子说,我下岗了谁来当班长?叫你当你胜任吗?别人天天都坚守岗位,只有你一休假就是两个月,不叫你下难道还叫别人下呀?赵永春抓起郑大发的茶缸就摔在了地上,茶缸是不锈钢的,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当然不会碎,只是茶水把两个人的裤脚给溅湿了。

骂归骂,下岗的事却不可逆转。赵永春怎么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往家走的时候,腿都不是腿了,几乎不知是怎么走到家的。岳母问他怎么回来这么早,他迟疑了一下说,是人家照顾我,叫我早回来照顾老婆的。岳父接茬说,多么有人情味的领导呀,永春,以后得好好报答人家。赵永春没好气地说,我是想报答,可我不知道怎么报答。岳父说,照顾好老婆就是报答,以后好好工作就是报答。赵永春苦笑一声,没再说什么。

岳父岳母走后,赵永春本想把下岗的事告诉王晓霞,但张了几次嘴都没有说出口,他怕王晓霞受不了这种刺激。心里有事人就显得有些迟钝,王晓霞从床头努力投过疑惑的目光,问他是不是遇到了麻烦。赵永春说没什么,真的没什么,有什么的话我还能瞒着你吗?王晓霞想想也觉得赵永春说的不无道理,赵永春是个爱说话的人,没事还找事说呢,有了事岂有不说的道理,于是就释然了,就恢复了本色。此时王晓霞的本色就是病痛,她放下抬起的脑袋,嘴里发出一连串痛苦的呻吟声。

晚上八点多钟,王晓霞睡着了。赵永春安顿赵亮躺下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蹑手摄脚地走到门口,按亮了门灯。此时该是张女郎下班的时间了,他好像有些天没给她点灯照亮了。

早晨,赵永春依然假模假式地做出一副上班的样子,与前来接班的岳父道别。他当然是不能再去上班了,上哪去呢?他沿着马路牙子走,一走就走了两个多小时。实在走不动的时候,他就找个台阶坐下来。往远望去,天空灰蒙蒙的,整个城市被一种烟不像烟雾不像雾的东西笼罩着,让人感觉十分压抑。赵永春低下头去,用双手抱膝,此种角度所能看见的只是人行道上那一双双交替变化的脚们,脚们发出的声音很富有节奏感,有些像老婆的呻吟,每一声都能深人他的骨髓。他的脸有些发痒,他本来是没什么皱纹的,但此时他却觉得皱纹正像一群讨厌的苍蝇落到他的脸上,他挥手轰走一群,立马又会有一群落下来。于是他的双手从膝盖处上移,捂住了整张脸。苍蝇被挡在外面,泪水却汹涌而出,突破他的双手落在膝盖上。

我怎么会哭呢?这太没出息了吧?赵永春用两只大手迅速将泪水擦掉,然后再次抬起头来向远方看,他看到了那么多的汽车那么多的房屋和那么多的人。世界如此之大,我就不信找不到一份工作!赵永春突然乐观起来,或者说他突然有了新的主意,他站起身来,又迈开大步往前走。

赵永春开始走街串巷。几天以后,他在一家大众性浴池的门口看见一张招工启事。他推门进去,迎接他的是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也就是这家浴池的老板娘。老板娘问他是不是洗澡,他摇摇头说,我是来应聘的。老板娘说,瞧你的身体不错,挺适合搓澡的。赵永春又摇摇头说,我是来应聘锅炉工的,我在工厂里就是烧锅炉的。老板娘说,工厂是工厂浴池是浴池,你会烧我们家的锅炉吗?赵永春说,你家的锅炉和我们厂的锅炉比,就是芝麻和西瓜的关系,你说我西瓜都拿得动,芝麻怎么会拿不动呢!老板娘被他逗笑了,说既然如此,你就来烧我家的锅炉吧。

赵永春就这样成了这家浴池的锅炉工。对于这么一个小型的锅炉,赵永春一直是采取親视态度的,但真干起活来,他才知道这烧小锅炉可比烧大锅炉累多了。大锅炉是自动化操作,小锅炉则完全靠手工,每一道工序都得你用手去完成。比如填煤,你就得一锹一锹往炉门里填。这家浴池的门脸冲着街面,锅炉房则在背面,是对着一个小胡同的四面漏风的房子。填过煤,把温度恒定住后,赵永春便会搬个小板凳坐到门口,面朝着不足三米宽的胡同发呆。

赵永春每天上班都是从家里带饭的。有一天没来得及带饭,他就顺手抓了两个地瓜放进兜子里,他原本想把地瓜放在水里煮着吃,但到了锅炉房后他改变了主意,散发着团团热气的一堆新煤灰令他的眼睛一亮。他几乎来不及多想,就把两只地瓜放进灰堆,然后又翻了些新灰将其盖住。一段时间以后,他扒开灰堆翻出两只地瓜,用手捏一捏,原本硬邦邦的地瓜已经软得不能再软。轻轻掰开,一股刺鼻的香味汹涌而出,令赵永春兴奋地打了一连串喷嚏。

香!赵永春边吃边说。两只地瓜给了他新的启示,生活的好处是无处不在的,只要你有一双慧眼,善于发现,无用的东西也能派上重要的用场。打这以后,赵永春每次上班都会带上几个地瓜,用煤灰闷熟后带回家去给赵亮和王晓霞吃。后来,赵永春不单带地瓜,还带土豆、芋头甚至面团来,这些平常的东西经由煤灰一闷,均会香得不同凡响。王晓霞肠胃反应得厉害,本来是不该吃不易消化的东西,但用煤灰闷过的东西太香了,太具有诱惑力了。赵永春把一只土豆上的煤灰用嘴吹开,然后扒开皮,递给床上的王晓霞。王晓霞轻轻咬上一口,然后便会冲着赵永春咧开嘴笑上一笑。这绝对是一种难得一见的笑容,它就像沙漠上绽开的一朵花,令艰难的跋涉者惊讶而又感动。

浴池的锅炉房由两个工人倒班烧,赵永春以前在工厂里是四班倒的,现在变成两班倒,上班时间就增加了一倍。这样,岳父岳母来护理王晓霞的时间也就随之增加了一倍。岳母问赵永春为什么会这么忙。赵永春说,厂里搞减人增效,下岗了一批人,在岗的人自然也就增加工作量了。不知岳母是疑惑还是真的这么认为,她说下岗的这一批人中怎么会没有你?赵永春愣了一下,但马上镇静下来,龇牙一笑说,我是谁呀?我是赵永春,在福利分房快结束的时候我能分到这么大的房子,能是一般人吗?厂里怎么能让这样的人下岗呢!岳母把嘴一撇,不吭声了。王晓霞也有些疑惑,她提出了另一个问题,她说以前你们厂怎么不能烤地瓜和土豆?赵永春说,不是以前不能烤,而是以前没想到烤,能用煤灰烤东西是我偶然发现的,现在厂里还很少人知道,这专利权是我的嘛!王晓霞张了张嘴,似乎还想提一些问题,但骤然而至的疼痛令她咽下了想说的话,她又忍不住呻吟起来。

这一年的冬天冷得有些异常,刚刚过了十一月份,就已经冷得伸不出手来。锅炉房四面漏风,冻得赵永春脸都绿了。他尽可能地靠近锅炉取暖,往往是挨着锅炉的一面是热乎乎的,背面却是凉冰冰的。这种感觉十分奇特,锅炉里散发出的热量像洗澡水一样喷在他的前胸上,空气中的冷气却像一把钢刷,恶狠狠地在他的脊背上刷来刷去。也就是说前胸是松软的、潮湿的,后背却是僵硬的、干燥的,仿佛只要稍稍一动,骨头就会发出嘎巴嘎巴的断裂声。赵永春受不住,就会站起来不断地原地起跳,他把双臂奋力向上伸,就像是试图抓住空中一件看不见的东西,一下又一下,乐此不疲。

有一天上夜班,天下起了大雪,晚上几乎没一个来洗澡的客人。老板娘让赵永春用煤压住锅炉,不要让煤充分燃烧。晚上九点多钟的时候来了一个客人,赵永春是从锅炉房通向正厅的一个缝隙中看见来人的,不看则已,一看就令他气往上撞,怎么那么巧,来人居然是郑大发。赵永春下岗后最恨的人就是郑大发,觉得砸他饭碗的人就是这个可恶的郑大发。他把牙关咬得咯略作响,眼眶都要瞪裂了。

雪越下越大,赵永春往外看一眼,世界全都白了,所有的乌七八糟的东西都整齐划一,披上纯洁的外衣。赵永春突然把跺着的双脚停了下来,他不跳了,盯着白色的世界发了片刻的呆,然后便伸出手调高了锅炉的温度,又用铁钎把炉膛里的煤翻开,开始狂烧起锅炉来。烧着烧着,就听浴池里发出一阵号叫。直到老板娘闯进锅炉房,他才停止自己这种狂热的举动。

这年冬天最冷的那一天,赵永春的母亲去世了,是肝癌。发现的时候已是晚期,最初的症状被顽强的母亲给忽略了,一经发现便倒下了,便再也没有起来。

母亲住院后赵永春开始两边跑,一边是老婆一边是母亲,他觉得自己快要成为一只钟摆了。母亲临终的前三天,也就是还能说出话来的时候,曾拉住赵永春的手,说家里对不起他。赵永春一个劲地摇头,除了摇头他不知该对母亲说些什么。母亲用最后的气力对他说,永春呀,人活着就像在黑天里走路,得懂得给自己照亮,得懂得给别人照亮。赵永春变摇头为点头,母亲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没想到最后居然说了句相当富有哲理的话。

送走母亲,再回到王晓霞的身边,赵永春就不能不想王晓霞的未来了。据医生讲,王晓霞的这种病是治不好的,所能做的只是维持,也就是说,王晓霞很可能在不太远的将来,和他母亲一样离他远去。这么一想赵永春的心就仿佛被恶狗咬住,一种疼痛和恐惧交织在一起的感觉便会死死困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