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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独木桥(11)

陆万志叫了一声芬芳,挡住了邓芬芳的去路。邓芬芳抬眼看了他一下,波澜不惊地说,是你呀!绕开他的身体,继续往前走。陆万志跟在她的身后,弯着腰,把脑袋低到和她一样高的位置,说,芬芳,你不能不帮我吧?邓芬芳绷着脸,没吭声。陆万志有些恼火,直起腰来,没好气地说,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傍上高总了,连跟我说话都嫌掉价了。邓芬芳说,别跟我提高总。陆万志说,不提高总提谁呀,不提高总能显示出你的分量吗?邓芬芳扭过头狠狠瞪了他一眼,他注意到,邓芬芳此时的脸竟然是一张比他的脸还苦的苦脸。

我只是想求你帮一帮屁篓,都在一个班待过,眼睁睁看他被开除,你心里也不会好受吧?陆万志说。

我不好受又能怎样,我想帮他,可我帮得了吗?邓芬芳说。

也只有你能帮他了,只要你跟高总说说情,说不定就把他保下来了。陆万志说。

要是提前几天,说不定还行,现在,我已经说不上话了。邓芬芳莫非,你被人家给甩了?陆万志说。

邓芬芳又狠狠瞪了他一眼,脚步迈得飞快。陆万志也加快脚步,他看见有泪水从邓芬芳那张原本很好看的脸上滚落下来。一瞬间,陆万志什么都明白了,伴君如伴虎,高总就是厂里的老虎,他高兴或者不高兴是没有人能够左右得了的,凭高总的条件,想找什么样的小蜜没有呀,邓芬芳已年过三十,又生着一张并非人人看好的脸,他们短命的交往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陆万志说,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话。

邓芬芳说,没你的事,要怪只怪我自己贱。

陆万志说,我、我陪你去喝杯咖啡吧,说说话,你心里也许会好受一点。

邓芬芳说,喝咖啡没意思,要去就去喝酒。

两个人找了个小酒馆,在角落里的一张小桌旁对面坐下。陆万志心里最清楚,这种时候,邓芬芳是最想找人诉诉苦的,这种苦又不是找谁都能诉,而他陆万志则是最合适的人选。陆万志此时正难受着,跟难受人说难受事,难受的程度也许就会减轻一些。

除了喝酒,除了骂自己,邓芬芳也没说什么实际问题,本来嘛,主动出击,又被人家甩了,除了骂自己,还有什么好说的。陆万志倒是没有客气,说她太虚荣,太想往上爬了,在运行C班做个技术员有什么不好?陆万志越说越激动,粗大的嗓门令邻桌的食客不断地朝这边看。他说,我看你在C班比在办公室强多了,后悔了吧,现在有这个结果,也算是拿身体买个教训。听到这句话,邓芬芳瞪起了眼睛,但只是一瞬间,眼光就缓和下来,叹了口气说,你说得对,你说得再狠点我才痛。

陆万志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一切都是欲望惹的祸。

邓芬芳说,我现在已经没欲望了,实话跟你讲,我还想回运行C班。

陆万志说,办公室待不住了?

邓芬芳说,也不是待不住,高总虽然……但他还不至于把我撵出来,是我自己不想在那待了。

陆万志说,那你不白忙乎了?

邓芬芳说,我忙乎?我忙乎可不仅仅是为了做个科员,要做一个无所事事的科员,还不如回班组做个忙忙碌碌的技术员踏实。

陆万志说,看来,你的确有更髙的追求。

邓芬芳说,你说,我回C班你要不要?

陆万志说,我当然要,不过我要不管用,小肖要才管用。

邓芬芳说,那我就去找小肖。

第二天,屁篓就被勒令回家了。陆万志张罗着要摆一桌酒席送一送屁篓,臭脚当即表示反对,他说,连饭碗都丢了,人家怎能有心情吃得下去?陆万志想一想也觉得臭脚说得有理,就作罢了。他率领众人把屁篓送到厂大门口,看见屁篓渐行渐远,他突然大嘴一张,嗷的一声把大家吓了一跳,甩脸一看,他用一只大手捂住脸,泪水像被挤压的容器漏点,激情喷涌。

往回走的时候,也是冤家路窄,迎面碰上了小肖。众人立即都冲他微笑,只有陆万志刚刚哭过,怎么也笑不出来。小肖破例没有回以微笑,他绷着脸,用鼻子冲着陆万志哼了一声,说,有关部门准备对新引进的设备进行问卷调査,你们天天用这些设备,性能是好是坏应该是最清楚的,都要好好地配合调查。陆万志自知对不起小肖,低下头什么也没说。

班前会上,陆万志给每个人发了一张卷,要大家根据自己的感受如实填写。大家刚拿起笔来,小肖就推门了。见大家微笑得参差不齐,小肖很不高兴地说,如果再用这种笑容来糊弄人,我一定重重处罚。然后坐下来,接着说,就你们C班令我放心不下,我还得强调一下,对这次问卷调查,大家要充分重视,如实填写。不过,据我所知,高总对这些设备还是相当满意的。

高总满意意味着什么,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当然是都明白的。这其实已经为填写问卷定下了基调,设备是高总引进的,设备不好就是高总的失误,众人没有谁想找高总的麻烦,自然也就没人敢填写不好的话。大家刷刷刷很快填完了。

小肖满意地走了。班前会结束,大家都去各自的控制室值班去了,许贸功最后一个出去,临出门前对陆万志说,陆师傅,你说这样填写问卷是不是太形式主义了?只是走走过场罢了。陆万志拧着眉毛盯着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许贸功叹了口气说,别怪我没在屁篓的翻案材料上签字,我早就知道会是这种结果,签字又有什么用呀!陆万志说,签不签是一回事,结果是另一回事,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许贸功狡黯地笑了笑说,正因为我明白,所以才没签,陆师傅你不是小心眼的人,别记恨我就行了。陆万志撇了撇嘴,没说话。

班长室里只剩下陆万志一个人发呆,陆万志又开始思考了。陆万志一思考,周围的人就发笑,就觉得他没事找事。此时陆万志的思考就属于没事找事,他先想的是屁篓被开除的事,本来事故的主要责任者应该是下达开油阀命令的小肖,就因为高总一句话,责任人就成了屁篓。为什么?还不是一言堂的结果,就一个人说了算,当然他说什么对就什么对了。

接下来想的是问卷调査的事,本来这设备的性能有优有劣,可髙总说好,就没有人敢说不好了。谁惹高总不高兴,就是跟自己的饭碗过不去,谁也不想跟自己的饭碗过不去,就没法和髙总过不去。这为什么?

这也是一言堂的结果。在现今的企业里,老总的权力是至高无上的,毫无制约,这怎么能是一种科学的管理模式呢?

陆万志继续思考,怎样才是科学的管理模式呢?思考得有些越位了,不该是他这种身份的人思考的问题了,但他还是坚定地认为,思考是无罪的,谁叫上帝给了他一个爱思考的大脑呢!陆万志想,如果企业也像某些国家那样,搞三权鼎立,互相监督,那么作出的决策会不会就公平一些呢?如果高总就是总统或总理,制约他的议会就应该是工会了,议会和议长是由选举产生的,可工会主席却是由老总提名,或者说由老总任命的,虽然也经过了职工代表大会的通过,但谁都知道,那不过是一个形式罢了,是老总授意下的选举与通过,工会主席和副总或其他部门的主管一样,实质上都是老总的部下……企业里搞三权鼎立显然是行不通的。

陆万志换了一个角度思考,如果老总是民选的,那么选举他当老总的职工就既可以选他,也可以罢免他,他的权力是不是就受到了制约,进而作出的种种决策就趋于科学了呢?如果老总实在不能民选(私营企业里的老总绝大多数就是老板本人,怎么民选?有董事会的企业,老总是董事会聘用的,怎么民选?),退而求其次,对各部门主管实行民选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因为这些中层领导是民选的,民能选他也能罢他,他们就能本着科学公正的态度向老总提出建议或意见了,这样也算是对老总的一个集体监督,企业也就在某种程度上实现民主管理了。陆万志被自己的想法刺激得兴奋起来,或者说,原本就潜伏在内心的一个模糊的潜意识,在思考的作用下一下子明朗化了。

这天下班回到家,陆万志首先把自己思考的结果告诉了陈姿,他说这几乎就是一个伟大的构想,如果他的这个构想得以实施,中国的企业将有一个革命性的变化。陈姿皱着眉头,用一种奇怪的表情给了他两个字的评价,有病!

陈姿的这种态度是可以预料的,她本来就是一个只会关心柴米油盐问题的女人,当初选她做老婆,陆万志也没奢望她能在高层次的问题上理解自己。竖子不能与谋,谁能与谋?陆万志又想到了邓芬芳,他没有顾及陈姿的不快,操起电话就拨通了邓芬芳的手机。

你不是说要回C班吗?找小肖谈了吗?陆万志说。

还没呢!邓芬芳我希望你快些运作,快点回C班,这样,我们就可以畅所欲言了,我有一个民主管理企业的构想,只是现在还不完善,我很想听一听你的意见。陆万志说。

以后有机会再谈吧。邓芬芳说。

陆万志只好摆了电话,陈姿在一旁冷笑道,你呀,就是剃头挑子一头热,还是把心收回来放在家里吧。陆万志满腔的热情无处释放,憋得在屋子里直转圈儿。

第二天陆万志是夜班,白天在家休息,老婆孩子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由于那个伟大构想作祟,他的身体几乎通体膨胀起来,原本一米八三的个头好像一下子长成了两米。他在屋子里不停地走圈儿,觉得天棚比往常矮了许多。终于还是忍不住,又拨通了邓芬芳的电话。

我的这个构想很重要,我总觉得这里面应该有你的智慧。陆万志等有空儿再聊这件事,我现在挺忙的。邓芬芳说。

你跟小肖说了吗?这种事宜早不宜迟。陆万志说。

还是等有适当的机会再说吧,邓芬芳说。

陆万志还想说什么,邓芬芳却已经把电话挂断了。陆万志想,既然邓芬芳不好意思去找小肖,干脆我替她找得了。这个念头刚冒头就被他给压回去了,他和小肖的关系已经不是从前的关系了,他已经把人家小肖得罪了,小肖怎么能还给他面子呢!

陆万志怎么也没想到,他不找小肖,小肖却主动来找他了。就在他坐卧不安之时,小肖把电话打了进来。小肖说,陆万志,有个事情我不能不通知你,省领导今天到咱公司来调研,据说主要是调研创建微笑企业的情况,今晚你们C班是夜班,说不定领导们会去控制室走走,别忘了提醒大家,要时刻保持微笑,如果出了漏洞,髙总难堪了,你们的后果你应该知道的。陆万志说,我当然知道,我办事肖厂长你就放心吧。小肖说,你办事我就真的不放心,就说上次开油阀的事,算了,我不提了。陆万志知道小肖对那件事还耿耿于怀,他注意到小肖刚才对他的称呼,小肖已经不叫他陆师傅而直呼他的名字了,他清醒地认识到,如果自己还想在运行C班干,就必须想方设法消除影响,跟小肖缓和关系。陆万志不是一个低三下四的人,怎么缓和关系,这还真是件相当难办的事情。

陆万志苦着脸,痛苦地放低声音说,肖厂长,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别和我一般见识,忘了那件事吧。陆万志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算是他做人的底线了。小肖冷笑了几声,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别提了,往前看,别忘了今晚见到领导时别板着一张苦脸。就在小肖要撂电话的时候,陆万志突然脱口说道,肖厂长,邓芬芳要找你呢!这句话显然提起了小肖的兴趣,他柔和了腔调说,找我干什么?陆万志说,她说她想回运行C班。小肖说,这是真的?陆万志说,当然是真的,她如果找你,你能不能帮她?小肖沉吟片刻,说,帮,小邓是个不错的人,我当然会帮她的。

小肖的这句话令陆万志很欣慰,结束了和小肖的通话后,他马上又拨通了邓芬芳的电话,听到了那一声熟悉的柔美的声音后,他劈头就说,我把你要回C班的事跟小肖说了,他说他一定能帮你。陆万志怎么也没想到,邓芬芳在电话那头气急败坏地说,陆万志,谁叫你跟他说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难道你不想回C班了?陆万志说。

我现在在搞接待省领导的工作,知道吗?我是咱厂的微笑大使。邓芬芳说。

我明白了,准是高总又把你捡起来了。陆万志说。

无聊!邓芬芳说。

省领导在高总的陪同下走进一号控制室。陆万志早就候在那里,见了领导们哗哗啦啦地进来,他马上递上一副标准的微笑,领导们也以微笑作答,然后向他伸出一只热情的手。和领导们握过手后,他连忙扭头观察其他的值班员,那一张张向日葵般的笑脸令他一颗高悬的心稍稍往下放了放。

职工的精神状态就是企业的精神状态。为首的省领导说。

高总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他朝着陆万志点了点硕大的头颅,然后陪着领导们出了一号控制室。

就在这时候,邓芬芳的电话打来了,陆万志掏出手机,急忙走出控制室,想在外面接电话,但他忘了,外面是噪声隆隆的厂房,怎么能听得见手机里的声音呢?他一溜小跑回到班长室,邓芬芳的电话已经挂断了。

陆万志关上门,急忙给邓芬芳回了电话。邓芬芳说,刚才跟你说话你怎么不吭声?陆万志说,刚才我在厂房里,噪声太大什么也听不见。邓芬芳说,现在我这边噪声也挺大,也什么都听不见。陆万志说,听不见你怎么知道刚才我说厂房里噪声大?邓芬芳笑道,不跟你贫嘴了,告诉你一件事,屁篓的事我跟高总说情了,他已经答应,说如果C班还有他的位置,开除的处分就可以改成记过处分。陆万志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大声说,这是真的?邓芬芳说,我有必要说谎吗?别看我嘴上比铁还硬,心却比棉花还软。陆万志说,你真是活菩萨,我代表屁篓一家,不,我代表运行C班全体人员向你表示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