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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工厂上空的雪(3)

当然,瘸腿郑做这种事并不是一点风险也没有,有一次他就差点有了性命之忧。这则传闻是这样开始的,说瘸腿郑和仓库的一个女保管员勾搭上了,他经常找机会一个人去那个仓库,他一去,仓库的门就会上锁。女保管员的丈夫也是本厂的一名工人,他不可能一点风声也听不到,这一次巧了,他正好去库房领材料,他敲门不开,就高声在外面喊,我知道你在里面,你不开门就一定有事,再不开我把全厂的人全叫来,非把门砸开不可。女保管员害怕了,她打开一个铁箱子,把盖一掀就让瘸腿郑跳了进去。然后把盖一关,草草地收拾了一下,就把库门打开了。她丈夫在库房里査看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就问她,你怎么不开门呀?她说我困了一个人伏在桌上睡着了。她丈夫来领的料是一根两米多长的竿子,一个人实在不好拿,就叫女保管员帮着送一程。她这一走库房空下来,而那铁箱子被她关上时上面的锁扣正好给震上了,里面的人怎么折腾也推不开。不知过了多久,又进来几个领料的工人,他们没有找到保管员,却听到铁箱子里发出了一些奇怪的声响。几个人围着铁箱子转了几圈,有人猜测里面是老鼠在打架,有人说是不是保管员买了只公鸡放里了。打开箱盖后里面的情景令他们十分意外,他们看见瘸腿郑像一堆烂褥子一样蜷缩在里面,他的肩头一缩一缩的,人已经虚脱了。要是再晚打开一会儿,说不定会闷死了。

尽管瘸腿郑的名声不好,但职工们却没有谁和他过不去,更没有谁因此而告过他。刘雪是个例外,虽然瘸腿郑并没有真正占到她什么便宜,但她却摆出一付不告倒她誓不休的架势。最初人们还站在同情刘雪的立场上,但到了后来人们对这件事就有些麻木了,甚至对刘雪的不依不饶产生了反感。他们议论纷纷,说刘#也没损失什么,到处告什么呀?

刘雪自己显然不这样看,我记得她跟我说过,她这样做绝不单单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广大的女职工。如果她能板倒瘸腿郑,将有多少个女职工摆脱这个色鬼的侵扰,从此不再受到伤害呀!我说伤害这词得一分为二地用,如果男女双方是自愿的,那就算不上什么伤害了。刘雪不同意我的观点,她说这种事到头来受伤害的只能是我们女同胞。

但不管刘雪怎么不肯罢休,因为没有确凿的证据,是谁也没法奈何瘸腿郑的。随着时间慢慢的推移,刘雪似乎也泄气了,再和我见面的时候也不提告状的事了。其实这正是我所希望看到的结果,因为我希望刘雪能在厂里平安工作,而只有她平平安安的,我才会有继续追求她的机会和勇气。

事情出在第二年的冬天。那依然是个多雪的冬天,在我的记忆里,那个冬季即使是在晴天里雪也会不明不白地飘下来。那一年我们厂的活特别多,我们没日没夜地加班,虽然很累,但脸上都挂着鲜花一样灿烂的笑容。据我们统计,那一年是我们厂有史以来职工收人最多的一年,那一年的雪花像闪烁着亮光的金片,落在了我们的记忆深处。

事情出在一个落雪的下午,瘸腿郑把厂里的一名颇有姿色的女职工带回了家。当时他的家里没有别人,老婆和孩子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房间里的暖气烧得很足,温暖的室温把经过淡粉色窗帘过滤后的阳光都弄得暧昧起来。这样的氛围很适合偷情,瘸腿郑用了很短的时间就使自己高度兴奋起来,但他并不急躁,他在这种事情上显示出了足够的耐心。窗外的雪花一片一片飘着,床上的瘸腿郑则一寸一寸扩大着他的领地。他的从容不迫为即将到来的捉奸队伍提供了必要的时间。

这支队伍是由刘雪组织起来的,她在沉默了一年后终于又做出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在经过无数次的暗访、盯梢后,她把目标锁定在了这个下雪的午后。当那个女职工刚刚钻进瘸腿郑的家,刘雪就用电话把这个消息通知给了这个女职工的丈夫,还有副总经理老黄。

接到这个电话后老黄至少耽误了有一个小时之久,他对瘸腿郑这点爱好其实早就了解,他认为瘸腿郑玩玩女人算不得什么,近年来一些企业家嗜好女色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况且他对桃色事件也不感兴趣。他刚撂下电话的时候甚至怀疑刘雪的神精是否有毛病,说心里话,他是很同情刘雪的,当初在处理刘刚的事件时他挺身而出,为刘刚说了不少公道话,后来刘雪进厂后也得到了他不少的照顾。但刘雪如此偏激是他所不能理解的,也许是她哥哥的死使她受到了刺激吧,他只能这样解释刘雪的一些表现。

老黄点燃了一支烟,升腾起的烟雾中他本不想再寻思这件事情,但不知为什么,他越是不想寻思这件事越顽固地往脑袋里钻。他承认瘸腿郑有经营才能,是个人才,但瘸腿郑也太霸道了,他的独裁作风曾深深地刺伤过他。他和瘸腿郑本是第一、第二把手关系,可在许多人看来,他们之间的差距简直就是十万八千里。厂里许多事情,包括很小很小的事情他都无权拍板,有时他逞一时之勇拍了板,可到了瘸腿郑那里就不算数了,瘸腿郑轻轻一句话,就能将你已拍的板震翻过来。老黄为此十分地苦恼,他知道要想摆脱这种苦恼,就必须自己当一把手。可有瘸腿郑在,他的这种愿望无疑于痴人说梦,实现几乎是不可能的。

老黄吸到第三支烟的时候终于拿定了主意,他此时才真正意识到刘雪这个举报电话的重要性,桃色事件虽不足以将瘸腿郑扳倒,但却不失为一次重挫其嚣张气焰的好机会。想到这老黄周身的血液就沸腾起来,

他把办公室的老夏叫了过来,又用电话通知保卫部过来几个人。他对他们说,我刚接到一个电话,说郑总在家受到了坏人的威胁,我们赶快出发,立即去解救郑总。

用不用打110?有人问道。

有保卫部的人在,就先不要惊动公安部门了。老黄说。

老黄一行人赶到瘸腿郑家门口时,刘雪巳经汇集那个女职工的丈夫候在那里了。刘雪见人已到齐,才让那个女职工的丈夫去叫门。不同寻常的敲门声马上令瘸腿郑意识到了什么,他慌忙离开女职工的身体,蹑手摄脚走到门镜前往外一看,一下子就什么都明白了。他知道开门是不行的,不开门也不行,他就慌了,那个女职工也慌了。这种时候人的智商是最低的,瘸腿郑想出的办法竟然是找了条绳子,这绳子又不太长,只好还撕了条床单做绳接了一段。然后打开窗户,将这个女职工系了下去。瘸腿郑家住的是五楼,这个女职工刚下到四楼绳子就断了,女职工像一只鸡蛋一样落在雪地上,啪地一声就碎了。雪依然不紧不慢地下,溅出的浆汁很快就被白雪覆盖了。

这件事情以这种悲剧形式结束,是谁也没有意料到的。看着女职工的尸体,刘雪哇地一声哭了。

这件事情过后刘雪好像大病了一场。在冬日难得的阳光下她的脸显得十分苍白,面对这样的刘雪,我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觉得此时的她就像是一个刚刚生过产的妇人,失血过多使她变得疲惫而又僬悴。

我真的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刘雪对我说。

事情已经过去了,你不要再想它了。我说。

是我杀了她。刘雪又说。

你别这么想,怎么是你杀了她呢?我说。

是我杀了她。刘雪固执地说。

这天是星期日,是我把刘雪约出来散步的。这件事情发生以后刘雪一直情绪低落,我约她出来是想分散一下她的注意力,让她别老想这件事情。

我们去了本市那家著名的公园,由于是冬天,公园里几乎没几个游人。我和刘雪沿着一条小径走,就好像走在一座无人的荒岛上。走着走着,刘雪突然拉住了我的一只手,她停住步子,用她那双特别的眼睛盯住我说,你说我到底是个好人还是个恶人?她的大眼睛里全是迷惘,我觉得她此时的表情十分凄美,一股电流顺着她的手臂导人我的身体,我立即就有了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

我喜欢你,刘雪。我情不自禁地说。

我也一样。刘雪的声音很低。

一股冲动像洪水一样在我的身体里汹涌澎湃,我觉得有刘雪这句话就足够了,面对自己心仪巳久的女孩,我有足够的理由放纵自己的冲动。我手里一用劲,一把就把她揽在了怀里。

我们接吻了,这是我凭生第一次和女孩子接吻,刘雪说她也是第一次。阳光照在路边的积雪上返出耀眼的亮光,周围的景致被照得褪了色,被淡化了,偌大的公园只突现出我们两个人。

这真是一种美极的感觉。

我们吻了足足有五分钟。

我们是中午时分走进公园的,出来时已近黄昏了。接吻以后我们本来有足够的时间在公园里亲近,但是我们都很规矩,接吻也是那种规规矩矩的吻,缺少抚摸和调逗。我知道刘雪的情绪不好,所以告诫自己不要着急,有了初一,十五就不会远了。我们走出公园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应该和她提起一件事,我鼓足勇气说,有件事,我真不知该怎样……

我话还没有说完,另一件事就发生了。我看见一辆摩托车从眼前的这条马路尽头向我们这边急驶而来,摩托车的声响碾碎了我那句话的后半部分。驾驶摩托车的是一个很滑稽的小伙子,他戴着一顶不知从哪里淘弄来的二战时期日本兵戴的那种战斗帽,身上穿着一件印有一轮红太阳的白色棉袄。他把车子骑得飞快,车轮轧在积雪上发出一种刺耳的声音。当他的车离我们还有十米左右的时候,突然有人大吼了一声:你他妈给我停车!

那个声音太洪亮了,像突然而至的炸雷,吓得那个小伙子差点从车上摔下来。

我和刘雪同时看见有个身材高大的小伙子冲了上去,一挥手摘了那个骑摩托车的小伙子的帽子,然后顺手一丢,就思出有二十米远。

我看清了,这个高大的小伙子竟是鲁达。

你、你干什么?骑车的小伙子惊慌地问。

我不想让你丢人现眼!鲁达粗喉大嗓地吼道,别忘了,你奶奶兴许被日本人强奸过呢,我劝你小子有点骨气!

你、你……那个小伙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把你的棉袄脱掉!鲁达瞪着眼睛大声命令道。

这、这大冷的天……他嘴上咕哝着,但还是很顺从地把棉袄脱了。我知道他是被鲁达184厘米的身高和90公斤的体重给吓住了,望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我和刘雪会心一笑。

鲁达并没有发现我和刘雪,他管完这桩闲事后就走开了。刘雪问我,这个人怎么有点面熟?

我跟你说过,他叫鲁达,那个曾经暗自帮你查找证人的人就是他。我说。

现在人身上缺少的就是他这种正义感。刘雪深有感触地说,如果他这种人多一些,许多不该发生的事情也许就真的不能发生了。

我说也许是吧。

当时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正是从这件事情开始,我、刘雪和鲁达之间的关系竟发生了改弦易辙的变化。

几天以后一个消息传进了我的耳朵,这个消息对我来说无异于一声炸雷,我被震呆了。

这个消息就是刘雪和鲁达恋爱了。

这个消息最初是刘雪亲口告诉我的,我去广播站找刘雪,约她晚上一起出来。刘雪低下头,做出一副过意不去的样子说,对不起,我晚上有事,不能和你出去了。

我脱口问是什么事。

刘雪说我谈恋爱了。

我还自做多情地说,不会是别人吧?

是别人,他是鲁达。刘雪说。

这个消息令我失望至极,当时我觉得刘雪太不讲情意了,甚至不讲规则。儿天前你还和我接吻呢,怎么说换人就换人呢?

你说过,你也喜欢我的?我大吼了一声。

喜欢是喜欢,但不是爱。刘雪说得很平静也很坚定。

那潭湖水在我的眼前晃动起来,里面荡漾的全是些残忍至极的光。

从广播站出来后我就去找鲁达,我把鲁达从车间里抻出来,抻到一个没有人的角落,我问鲁达这是怎么一回事。鲁达像犯了错误的小学生,低着头说,是她找我的,不是我找她的。我本想和鲁达大吵一架,但见了他这副模样,我也不好说什么了,我知道失态的其实是我自己。

鲁达和刘雪开始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恋爱,他们一恋就是四年,却始终没有传来他们要结婚的消息。这四年发生了很多的变化,国际的国内的本市的本厂的,还有我自己的。我初恋受挫后一个人游荡了一段时间,然后就和一个也很不错的姑娘结了婚,生了孩子,过起了正常人应该过的生活。变化更大的是我们厂,早在四年前那个女职工不幸摔死后,瘸腿郑就辞职了,老黄接任总经理。他虽说如愿以偿,但厂里每况愈下的经济效益早已令他心力交瘁,几乎不堪重负了。此时他才真正认识到自己与瘸腿郑之间的差距。

刘雪版画一样精致的声音巳经在厂子的上空消失很久了,老黄刚当上一把手,刘雪就找到他要求调换工作。她说自己的情绪越来越差,早已不适合做广播员,她怕自己把不佳的情绪传染给整个厂子。老黄很尊重她的意见,一句话,就把她调到了供销部做了一名材料员。

市场早已是买方的市场,采购员会被供货方像祖宗一样地供着,还会得到别人无法知道数目的回扣。老黄把这个位置给了刘雪,说明了他对刘雪的器重和厚望。我们都猜得出来,老黄是想利用刘雪天生的精神“洁癖”和倔强劲来限制其他的供销人员。在这个几乎不太正常的女孩面前,你的贪婪之心不得不有所顾忌和收敛。

这四年来我和鲁达之间理所当然地隔了一层墙,自从他和刘雪恋爱后我就主动调到了其他班组,正所谓眼不见心不烦。但鲁达仍会时不时地来找我,和我不咸不淡地聊上一阵。也许他觉得有些愧对我吧,所以我们的来往一直是他占主动。我时常告诫自己要大度一点,可是没有办法,有些事情是不能忘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