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点灯
25445300000045

第45章 工厂上空的雪(5)

破坏。鲁达继续说,厂里最近要购进一批大口径的管子,用于汽、水、油管路的更新。刘雪知道这批管子的质量有问题,但又苦于拿不出证明材料。她跟黄总反映过这件事,黄总答应在进货之前对这种管进行高温高压的极限试验。现在样管已运抵到厂,就搁在实验现场的地面上呢。刘雪要我做的,是用锐器在样管上打出一个小眼儿来,这个眼儿不要打透,要打得有分寸,要让它在做试验的时候自己崩开。这样一来,厂子就没理由进这批劣货了。

为什么这样做,既然是试验,就要看真实的试验结果呀?我说。

刘雪说她十分清楚这批管的底细,它的质量是可以打擦边球的,就是说试验的时候能挺过去,若干年后它就现原形了。鲁达激动地说,她哥哥刘刚就是这种货色的牺牲品,她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样的货色继续能够进厂,怎么能够让她哥哥那样的悲剧继续重演呢!

可这的确是一种破坏行为呀!我说。

刘雪说这是一种善意的破坏。鲁达说。

我说你答应了。

鲁达说我不但答应了,还说要请你帮我,因为做这件事,一个人恐怕不够。

我说你凭什么认定我能帮你。

鲁达说凭你也是个有正义感的汉子,凭你也爱过刘雪。

我把目光抛向窗外,我看见冷落而又凄清的街面上亮晶晶的,像铺了一层雪。而我知道天其实并未下雪。

在一个天空真正飘雪的晚上,刘雪把鲁达叫到了自己的宿舍。鲁达一推开门就闻到了一股酒菜的香味,在那张熟悉的小饭桌上,冒着热气的饭菜像一堆供品一样摆放得十分整齐。而刘雪坐在那里,正用一副虔诚的样子盯着桌子发呆。

鲁达脱掉外衣后坐到刘雪的对面。刘雪的眼光如水一样倾泻到他的脸上,他感到凉丝丝的,他的确有了一种流水拂过面類的感觉。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各自拿起了酒杯。

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鲁达轻声问。

是特殊的日子。刘雪说,今天样管做超髙压试验的时候果然漏了,公司有了不接受这批货的充足理由,也就是说这批劣货不能进厂了。我知道这是你的功劳,我很感激你,假如工人们知道真相的话,也会像我一样感激你的。

鲁达没有吭声,他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一种什么滋味。

还有,今天是我哥哥的祭日。刘雪又说。

鲁达这才发现桌子的另一角还有一个斟满了酒的酒杯,他知道那是刘雪为她哥哥准备的。

我今天真的是又难过又高兴。刘雪说罢一扬脖把杯中酒干了,鲁达发现她的身子抖动了几下,几颗豆大的泪珠从她的眼睛里滚落到杯里。

鲁达也一扬脖,把杯中酒干了。

我们巳经好四年了吧?刘雪抹干眼泪问道。

是四年了。鲁达说。

我知道我欠你的。刘雪又说。

不要这样说。鲁达说。

也许,我们早该结婚了。刘雪说。

应该的事情多着呢,我们没必要抱怨。鲁达说。

刘雪又干了一杯酒,然后说了一句令鲁达十分惊讶的话,她说今晚我要把自己连本带利偿还给你。

就在鲁达处于惊讶状态的时候,刘雪起身轻轻地卸去自己的衣服。也许由于激动,也许是因为天冷,她美丽的肉体不停地抖动着。她慢慢地走近鲁达,伸手把他从座位上拽起来,然后掉转身去,就这样牵着他一步一步走向床铺。起初鲁达还有些迟钝,他盯着刘雪冰凌一样通明透亮的肉体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是刘雪自己躺下去的,直到冰凌融化,汇成了一条小河,鲁达才不顾一切地跳进去,疯狂地游动起来。

我们结婚吧?刘雪说。

好,结婚。鲁达说。

以上的情节是鲁达后来告诉我的。很巧,那天晚上我和妻子也做爱了,我吻妻子眼睛的时候曾一度想到刘雪的眼睛,我停止动作努力地想那潭湖水,想湖水中忧伤的水族。妻子用疑惑的眼神盯住我问怎么了,我说没什么,我只是想到了外面的雪花,外面的雪一定下得很大。

第二天早晨天晴了,走出楼洞的时候我看见楼房、街道、树木上都铺挂着雪,视野内是一片冰晶玉洁的世界。阳光照在雪上刺得人有些睁不开眼睛,我只有眯着眼睛踏着雪嘎吱嘎咬地走,到厂时几乎用了比平时多一半的时间。

就在我要走进厂房时有人喊住了我,回头一看竟是鲁达,我发现他的脸上出现了少有的晴朗,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对我说,知道不,我就要结婚了?

祝贺你。我只能这样说。

然后我们一起走进厂房,机器运行的噪音立即把我们的声音吞没了,尽管鲁达还在不停地和我说着什么,我却一句话也没听清。

事情就是在这一天发生变化的,当我走进班组时有一位保卫部的同志已经候在那里了。他是来做调査的,他要与每一个那天出现在试验现场的人谈话,问我们是否发现了可疑的人和可疑的情况。因为厂里已经得出了结论,管道超高试验漏泄的结果有人为破坏的痕迹。

破坏,这绝对是件天大的事情,大家议论纷纷。我的脑袋轰地一声,当时几乎昏厥过去。

我暗自咬破食指,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试验的前一天,是我和鲁达合作制造了这次破坏行动。那是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们俩换上工作服,像两只猫一样从厂房的一个小角门潜入现场。我放哨,他用一把凿子和一把手锤,在样管上打出了一个米粒大小的凿痕。

几天以后调査结果就出来了,有人证明在试验的前一天晚上鲁达曾接近过现场,不管鲁达自己承认不承认,他都是厂方圈定的嫌疑人。厂里还算手下留情,他们没有向司法部门报案,只是对其做出了开除处理。

我虽然没有被检举出来,但也被吓得够呛。

这件事在厂里引起了轰动效应,大家说什么的都有。

这件事对鲁达本人的打击也是巨大的,那些天他像丢了魂似的,脸色铁青,整天在街上走来走去。

据我所知,鲁达曾不止一次让刘雪去找老黄求情,刘雪掉了很多眼泪,却一次也没去找老黄。

我们有点志气行吗?刘雪说。

我们不能为了志气就不吃饭吧?鲁达冲着刘雪大声吼道。

对刘雪我也是有一定看法的,我觉得她的某些行为超出了正常人所承受的能力。

我去鲁达家看望他,在他父母面前他什么也没说,等我们走出屋来,他一下子就哭了。一个身高一米八四,体重九十多公斤的彪形大汉哭起来是很动人的,他用一双大手捂住那张脸,泪水像有压力的漏油一样从他的指缝间挤出来。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劝他,就话锋一转问道,你们定婚期了吗?

婚期?鲁达苦笑了一下说,我们俩建立起的家会有安全感吗?

我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鲁达说刘雪她不是常人。

鲁达又说她当然也不是神人。

她是个又不是常人又不是神人的怪人。鲁达接着说。

这就是你和她相恋四年得出的结论?我说。

是的。鲁达说,我现在才觉得我是不适合她的。

可是刘雪对你是有很深的感情的,如果你退出,一定会伤害她的。

我不会伤害她的。鲁达说。

第二天下午,我们对样管的耐压性进行了再次试验。就在我要进现场干活的时候,刘雪打来了电话,她叫我过去一趟,说有话要对我说。我有些为难地说,我正在工作。她停顿了一下说,你如果不来,我真的再没有可以说话的人了。

撂下电话后我迟疑了片刻,但还是编了一个借口和班组长请了假。当我走进供销部刘雪的办公室时,发现屋里空空如也,我正想退出来,刘雪却在门口出现了。她的脸色很不好看,眼睛里的水波掩饰不住里面水族的忧伤和落寞。见我来了,她点一点头,反手将门关上了。

刘雪说我已经和鲁达分手了。

我问是他提出来的。

刘雪说是我提出来的。

刘雪的话令我十分意外。

今天上午鲁达终于和我说出了实话,他说四年前那个我要找的证人其实就是他,他当时怕遭到打击报复,所以一直没有站出来。刘雪说到这停顿了一下,我以为她可能会掉一些眼泪,但她的眼角干干的,泪水似乎巳经干枯了,她依然很平静地说,我没想到他会是这样一个胆小怕事的人,外强中干。虽然我爱他,可是我还是没有办法强迫自己和这样一个人共同生活。

我呆愣愣地看着刘雪,半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知道这是鲁达为退出这场恋爱而编造的一个理由,他太了解刘雪了,他知道刘雪最不能容忍的是什么。而我却真切地知道,那个刘雪要找的证人不会是鲁达也不会是其他任何一个人,因为那个人就是我呀。尽管我有一百个理由隐匿下去,但却没有理由不感到内疚。

世界上真的没有一个真正正直的人吗?刘雪喃喃说。

这要看怎么讲,一个正常的人不能不考虑得多一些。我说。

就是所谓的正常人太多了,世上才会有这么多的丑恶!刘雪愤愤的。

当我从刘雪那里回来,现场里的试验已经结束了。实验结果证明,那些管子的质量还是可以的。

就在这天晚上,大批管子被允许进厂了。

晚十点多左右天又下雪了,下得很大。当时我曾把家里的窗户推开向外张望,外面白茫茫一片,雪下疯了。

刘雪就是在刚下雪的时候获悉了管子进厂的消息,她当时就给老黄打了手机,想让老黄抵制这批货进厂,可老黄的手机关机。她又把电话打到老黄的家里,老黄的家里人说老黄上厂里去了,说厂里有重要操作,老黄前去监督。

刘雪当时也许没有多想什么就出屋了。但刚出门又想起了什么,于是又折身回屋,换上了一身工作服,然后照了照镜子,这才闯进一片白雪里。

刘雪在厂房里找了很多地方,可都没有找到老黄。她曾跟许多上夜班的工人打听,可他们都说没有看见老黄。只有一个工人说,黄总呀,我好像看见他往厂房外的水处理池那边去了。

刘雪只想尽快找到老黄,她没有犹豫,迎着沙尘一样的风雪冲出厂房。水处理池座落在厂房的背面,微弱的照明灯被风雪掩盖得几乎没有了光亮。刘雪摸索着向前走,许多熟悉的设置在夜里突然变得陌生起来,厂房不像厂房了,像一面陡峭的岩壁,凌空架起的一些管道也不像管道了,像树林里一些奇形怪状的枝蔓,它们在风雪里呼呼作响,潜藏其中的鸟兽仿佛随时都会飞奔出来。

此时的刘雪着实有些慌乱,她找了个近道,想从通向水池的一条水沟上跳过去。她一跃而起,她本有能力跳得很高,跃得很远,可事实上她却跳得不高,跃得也不远。她一脚踏空,整个人就像一块石头一样砸进了水沟。这可是一条近两米深的水沟呀!

第二天清晨雪停了,当有人在水沟旁发现刘雪的时候,她正搂住沟边的一根木桩站着。她一动不动,已经变成了一座晶璧副透的冰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