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一掠而过的风景
25445400000036

第36章

这其间也出过一次岔头。有一段路塞了车,前面的三轮车绕过车丛驶了过去,我这辆车却被其他车辆和行人给堵住了。透过车丛人丛我眼见着那辆车与我的距离越来越远,车上的客人急,我比车上的客人更急。我冲着前面挡住我去路的一辆面包车大声吼道,你他妈怎么还不走!

我被堵住约有十五分钟左右,重新行驶的时候我以为前面那辆车早没了踪影。其实我的担心是多余的,那辆车就在不远处的马路边等着我。待我的车与它有五六米的距离时它才又开始行驶。我们这两辆车的行车原则显然是一致的。

前面的车子突然一拐,驶进了一片住宅楼群,我赶紧蹬着车子跟进去。我看见前面的车子停在了一座楼的楼口,那个小姐下车后塞给车夫一张票子,就飞快地闪进了楼道。这里没有路灯,地上的光亮是楼上众多的窗户里投下来的,在这样的光线里看那个小姐就更像雨薇。莫非她真的就是雨薇?这样的想法令我有些恐惧,我想迅速将车子靠上去,但车上的客人却叫我停住,待楼口那辆车走了他才让我蹬过去。他下车付过钱后鬼鬼祟祟地也进了楼口。我手里捏着他给我的票子,愣怔了有一分钟之久,一分钟过后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我紧跑几步也进了楼道。楼道里面没有照明设备,我摸着黑上楼,楼洞里除了我的脚步声什么声音也没有。我一层楼一层楼地摸着,我发现每层楼房间的门都是紧关着的,他们会进哪一扇门呢?

我在黑黢黢的楼梯上茫然地走了几个来回。

回到三轮车旁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出汗了,浑身湿腻腻的很不舒服。我仰起脑袋望着这栋楼上的所有窗口,猜不到哪一个会是我要寻找的。也许哪一个窗口都是,也许哪一个都不是,这是一个无法确认也无法否认的问题,就像那个小姐是不是雨薇一样。一想到雨薇我身上的汗就没了,身上就像突然被晚风吹透了一样,冷飕飕的,而且越来越冷。

我想蹬车一走了之,成为一个逃逸者。但一个声音却在大声疾呼,我心里一惊,觉得这声音像子弹一样击中了我的心房。我周身开始战栗,一时竟无法动弹。

这声音就是救救妹妹。

战栗在我的身上缓慢地消失了,剩下的只有坚轫和无奈。我坐到车上,又一次仰望起那些窗口,我就这样瞪大眼睛看着那些窗口的灯光逐一暧昧地灭下去,灭下去,直到整座楼成为一个黑暗的物体。

我决心等下去,除此之外我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办法。我默默地等,困了就揉揉眼睛绕着车子走上几圈,烦了就咬咬牙,小声地骂几句什么。就这样我一直等到天光放亮,那一男一女才一前一后地走出楼来。我与他们面对面地站着,我这才看清也这才确认,那个像雨薇的小姐确实不是雨薇。

我坐在三轮车上,把脚很轻松地搭在脚蹬子上。车子停在原地没有走,我的思想却老是在走,一会儿想那些花枝招展的小姐,一会儿想那些衣冠楚楚的嫖客。有时候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雨薇竟然在我的脑海里出现得越来越少了。

我点了一支香烟,此时的我已经习惯于抽烟了。烟雾像一团云彩裹住了我的脑袋,而我的脑袋则总是试图突破烟雾。脑袋在和烟雾作斗争,脑袋在生长,烟雾也在生长。我觉得我的脑袋在烟雾里变得越来越大。

有声音很尖厉地喊了我一声,帮我的脑袋突出了烟雾。我知道有人要坐我的车了,我扭过头去,一下子就把眼睛和嘴巴张得

老大。来人不是别人,竟然是应该最了解雨薇情况的云姐。云姐见是我,也很惊讶,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也蹬上三轮车了,那你就拉我一趟吧。

我张得过于庞大的嘴巴终于合到了一起,我说,云姐,我正想找你。

你找我干什么?云姐说。

我找你打听雨薇的情况。我说。

我又没和雨薇在一起,我怎么会知道她的情况。云姐说。

你别装蒜。我有些急了,厉声吼道,你不知道就没有人知道了。

云姐转身想溜,我跳下车一把就把她拽住了,又顺势往车上一推,说了声上去吧,就把她弄上了车。接着我也上了车发疯地蹬,搞得云姐好一阵惊叫。

我埋头蹬车,我觉得车子不是在跑而是在飞。车子飞起来了,飞过熟悉的街道,飞过陌生的人群,飞向一个我也不知道的地方。云姐在我的身后一个劲地嚷,我听不清她在嚷什么,我也不想听她在嚷什么,我只想让车子飞起来,飞得越快越好。

车子在一个很偏僻的胡同里降落,整个胡同几乎看不见一个人。这是我下意识选择的一个地方,在这之前我也不知道我会把云姐拉到这来。我的身上冒着蒸汽一样的汗,我撩起衣服不停地给自己扇风。这时候云姐从车上跌了下来,她真像从空中掉下来似的,跌跌撞撞差点跪在我的脚下。

我没有让她跪下,我就势用手将她拎了起来,然后用力一推,就把她抵在了墙上。我用牛一样的眼睛盯住她,恶狠狠问道,雨薇在哪里,你说雨薇她在哪里?

我真的不知道雨薇她在哪里。她喘息着说。

你不说实话我是不会放过你的。我说。

你不放过我我也不知道雨薇她现在在哪里。云姐顿了顿又说,不过我知道,她离家出走是自己的选择,我确实见过她一次,她现在过得比在家里好,你找到她她也不会跟你回家的。

我不信。我说。

信不信由你。云姐说,等我再碰到她就叫她和你联系,这样总可以了吧?

我的手一松,云姐便像一条鱼一样从我的手上滑了下去,落荒而逃。

我一边蹬车一边想着云姐的话,我不相信做了小姐的雨薇会比以前活得更好,她今年才十八岁呀,正是书上说的如花的年龄,可这时她却要受那些嫖客们的玩弄,她怎么能比在家里过得更好呢?云姐这个不要脸的****居然这样说雨薇。如果我找到雨薇,把云姐说的话告诉她,她一定会气炸了肺,去和云姐算账的。因为雨薇从来就不是一个肯吃亏的女孩子。

还有一个问题一直在困扰着我,造成这种丑恶现象究竟是谁之过?怨改革开放,显然不对。那么怨小姐,还是怨嫖客?

有一次遇见俊生,我就把这个问题抛给了他。他挠着头皮说,究竟是怨小姐还是怨嫖客,这有点像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恐怕谁也说不清楚。没有小姐,就没有嫖客,没有嫖客呢?就不会有人出来做小姐,这是相辅相成的。但我个人认为,还是应该怨小姐。你说吧,有那么年轻水灵的大姑娘在那等着,哪个男人会不动心思呢?

男人也不都是那样的坏人。我说。

这要看怎么说。要我看,只要他是个生理正常的男人,只要他手里有一点多余的钱,他就会去找小姐消遣。俊生说。

我并没有把俊生的话当一回事,我不相信世上的男人都是那种坏男人。嫖客毕竟是极少数人,不是所有的男人都会去嫖的。

有一天晚上,我蹬着车在西锦商城里等活儿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进了一家美容院。这令我吃惊非小,因为这个人不是别人,他竟然就是我的父亲。他居然也来****了,他哪来的钱呢?他分明是拿了雨薇寄回来的钱。这个时候我的脑袋里嗡嗡山响,我简直就要相信俊生的话了,男人也许都是坏东西。

1999年的夏天是在不知不觉中到来的,当我蹬着三轮车感觉到太阳像火一样烤人的时候我才知道夏天到来了。北方的夏天应该是个迷人的季节,但对一个三轮车夫来说,这实在不能算做一个很好的季节。

在火一样的太阳下蹬车,我的身上几乎从来没有干爽过。脚上每燈一下,身上就会冒出一点汗来,马不停蹄地蹬,一点一点的汗便会汇集成雨,使我整个人随时都像刚刚被水浸泡过一样。我的脸被晒得駿黑,膀子上则掉了一层又一层的皮。每当我回家面对镜子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不像自己了。

不像自己又能像谁呢?

不管像谁,我还是要继续将三轮车蹬下去,继续我的未竟之旅。有的时候我也很纳闷,我几乎整天都在这座不算大的西锦商城里来回地走,怎么就找不到也在这里的雨薇呢?难道雨薇是在和我捉迷藏?如果她真的不想见我,也许我在这里找一辈子也找不着她。

就在我有些心灰意冷的时候,一个坐我车子的客人告诉了我雨薇的下落。

他在我的身后很随便地说,你不是老打听雨薇吗?在美丽美容院里就有个女孩叫雨薇。

他的话石破天惊,我的脑袋一下子就爆炸了。

这、这是真的?我声音颤颤地问。

当然是真的。那个男人说,昨天我去过那里,就是雨薇陪的我。

我兴奋得几乎要哭出来了。我强做镇静,加快速度将这个人拉到所指点地点,然后就赶紧回了家。我不想马马虎虎去找雨薇,我要准备一下,我知道这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我回到自己的小屋,找出一件干净的衬衫换上。母亲探过头来问我,有什么新的消息吗?

在没有证实这条消息的准确性之前我不想和母亲多说什么,

我一边将衬衫系在裤子里面,一边说,妈,我希望你把雨薇寄来的钱管理好。

母亲懵懵懂懂地看着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我板着面孔绕过母亲的身体走出家门。

我蹬着车子沿着我家门口的那条水沟走,此时正是午后四五点钟的光景,阳光正烈,水沟另一侧的垃圾堆里传出一种有节奏的噼噼啪啪声,我知道这是有人在烧毁可燃的垃圾。这声音是从一股一股的灰烟和臭气里蒸发出来的,它们脱离了产生它们的物体,变成了一些单独的音符漂浮在水沟的四周,有些像打击乐的声音。

这令我产生了疑惑,我有些不敢相信这些肮脏的垃圾居然也能发出诱人的声音,这简直是一个谜。我一边蹬车一边胡思乱想,脑袋里也似有许多音符在飘浮。

我赶到西锦商城后先将三轮车锁在了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然后步行去了美丽美容院。它在一条胡同里,华新城有许多这样的胡同,有的胡同饭店居多,有的胡同则歌厅咖啡屋居多。美丽美容院所在的这条胡同几乎清一色是美容院。在我们这座城市里几乎人人都知道这种美容院是什么场所,绝不会有哪位女士走错门户到这里来美容的。

美丽美容院在这条胡同的中部,门脸不大,招牌也并不显眼。但往里面一望,有五六个风姿绰约的小姐围坐在前厅,倒是很惹人注意。我来到门前的时候迟疑了一下,但还是一用力,推开了那扇玻璃门。

小姐们的目光一起亮闪闪地投向我,这有些像猎人看见了猎物。在这片亮闪闪的目光中我有些睁不开眼睛,但我又必须睁,不睁怎么能够辨认出哪个是雨薇呢?我强做镇静,努力地睁开眼睛,一个一个地看,可将这几个人看遍了却没有看见雨薇。我的心发毛了,莫非那个客人是在说谎话耍我?

一个年龄稍大一些的女人站起来迎我,凭我在西锦商城里走街串巷的经验,我知道她就是老板娘。

来做活儿的?老板娘说。

我没有吭声。

相中哪个小姐了?老板娘又问道。

我找雨薇。我说。

找雨薇呀。老板娘笑道,就她一个人在楼上坐着呢,你顺着这个楼梯走上去就能看见她了。

我的心一阵狂跳,眼睛一下子睁得圆圆的。我没有再和老板娘费话,疾步就奔楼梯而去。我一边上楼一边想,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雨薇呀雨薇,我终于找到你了。就是拖,我也要把你拖回家去。

二楼的房间里按一定的距离摆放着三张窄床,屋里光线很暗,在楼梯的拐弯处我就看见窗户上挂着深蓝色的窗帘,上面星星点点沾染了许多难看的污斑。靠窗户的那张床上坐着一个姑娘,她正面向窗户透过窗帘的缝隙向外张望。她的背相显得很瘦小,雨薇,雨薇怎么瘦成了这副模样?她显然吃了不少苦。我心头一紧,高喊了一声,雨薇!

她回过头来,表情有些惊讶。但更惊讶的不是她而是我,因为她根本不是雨薇。

你、你不是雨薇。我脱口说道。

我是雨薇。她竟然说自己是雨薇。

你怎么能是雨薇?我说。

我怎么就不能是雨薇?她固执地说。

这个雨薇显然是与妹妹雨薇重名的另一个雨薇,一种失望感像凉水泼头一样令我打了个冷战。我无力地坐下来,身上感觉一阵酸软。

你找的雨薇不是我吗?她问道。

我木然地摇了摇头。

可我也叫雨薇呀,相信我吧,我不会比你认识的那个雨薇差的。她说,声音很柔软。

我不得不抬眼面对这个不是妹妹雨薇的雨薇,仔细一看我才发现这个雨薇竟然稚气未脱,看样子要比妹妹雨薇还小一些。她的身材瘦小,一双眼睛圆圆大大的倒是有几分像妹妹雨薇。

这个雨薇来到我坐的这张床的床边,她手一扬,就听哗啦啦一阵响,这张床就被一条偌大的布帘给遮住了。周围的空间一下子变得窄小起来,这个雨薇坐到我的身边,把头轻轻抵到了我的胸口。我赶紧往外一躲,这个雨薇差点跌个跟头。

大哥,你就让我陪你吧?她轻声说。

可我不是来找你的。我嗫嗫嚅嚅说。

你不让我陪,老板娘和其他的姐妹就会看不起我,我会更难做人的。这个雨薇就要急哭了的样子。

我的心软下来,应声道,你别哭,我让你陪,我让你陪还不行吗?

这个雨薇就破涕为笑了,她又一次将头抵到了我的胸前。我这次虽然没有躲开,但却正色告诉她,你可以陪我,但我们什么都不做,我们只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