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振东上北京
正是初冬时节,头一场雪还没有降下来,吴起县的沟壑梁峁,到处是黑色的。在这个季节,黄土高原的主调该是黄色才对呀?没错,冯振东笑着告诉我,实际上,黄色是被黑魆魆的灌木和林草覆盖了,而到了春天和夏天,黑色又都变成了绿色。
冯振东是吴起县********,戴着一副亮银色的眼镜,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夹克,操着浓重的陕北口音,是个千练的后生。
冯振东的话被最新的卫星遥感图片得到印证。卫星遥感图片上一片浓绿的颜色勾勒出了吴起的行政区域轮廓,就像粘贴上去的剪纸那样清晰,更像一枚叶脉分明的绿叶覆盖着裸露的黄土,与周边形成明显的颜色反差。这是吴起通过实施退耕还林留下的绿色印记。
党的“十七大”刚刚开过,冯振东带领县上有关人员来到北京。临走时,吴起人开玩笑,冯书记,“十七大”上该定的四(事)情都定完了,你还去干撒(啥)嘛!冯振东摆摆手。
此作品发表于《报告文学》2008年第3期。
不是去定四(事)情,饿(我)是要汇报四(事)情,这件四(事)跟你也有关系哩。到了北京,冯振东一行人直奔和平里东街18号,他向国家林业局递上申请报告,吴起县要建退耕还林国家森林公园。唔,有这等事?——全国2279个县实施了退耕还林,这还是头一个退耕后还林还出个森林公园的哩。此事惊动了再次当选中央委员、正在人民大会堂开会的局长贾治邦。
他把电话打回局里,让有关司局马上听取汇报。
此后不久,受贾治邦局长委派,国家林业局原副局长赵学敏带领一个调研组悄然来到吴起,他要用自己的眼睛看看真实的吴起到底变成什么样了。20年前,赵学敏曾到过吴起,他记忆中的吴起沟壑纵横,窑洞破败,到处都是光秃秃的浑黄景象。而这次来,车子一驶入吴起地界,就令他惊叹不已——山变了,水变了,老百姓的房子也变了。老百姓的日子过得怎么样?生活幸福吗?资深的赵学敏不辞辛苦,上山下岭,走村人户,访百姓问干部,整整奔波了两天,最后得出两个基本的结论:其一,吴起退耕还林取得了巨大成效;其二,吴起经济社会全面进步,为建设生态文明树立了样板。
曾任福建省委副书记兼福州********的赵学敏,在书法界也颇有声誉。临别时,他欣然挥毫:昔日长征落脚点,今日退耕还林示范县,明日生态文明好家园。
******落脚的地方
绿色的吴起,因退耕还林而闻名遐迩。
红色的吴起,因长征在此完结而永载史册。
吴起,与中国革命有着一段特殊的联系。每孔窑洞似乎都能讲述当年的往事。
1935年10月,******率领疲惫不堪的红军到达吴起镇的时候,这里仅有7户半人家。就是在这儿,******对长征进行了总结:“长征是宣言书,长征是宣传队,长征是播种机。”就是在这儿,******还说:“长征一完结,新局面就开始。”
吴起镇,因春秋战国时期杰出兵法家吴起之名而名。“吴起者,卫人也,善用兵,起为西河守,甚有声名。”在司马迁的《史记》中,吴起是与孙子并列齐名的。当时,吴起地区正是魏国的边塞,吴起在此屯兵垦田达23年之久,并写出了兵法《吴子》一书。后人为了纪念他,便将此地取名吴起镇。元代,兵制设百户,百户下又设旗,即改“起”为“旗”,有“吴旗营”之说。清代嘉庆年间,设吴旗镇。“昔街镇繁华,人丁兴旺”“前后街相称,月逢九集,时商号、当铺五十余家”。民国初年,因兵匪多次洗劫而败落下去。
举世闻名的红军两万五千里长征在这里画上句号时,当地百姓仍习惯称此地为吴起镇。1942年,边区政府主席林伯渠和副主席李鼎铭共同********,设吴旗县。后经几次分合,1962年重新恢复县制。2005年10月,在纪念中央红军长征胜利到达吴起镇70周年前,经******批准将吴旗县更名为吴起县。
吴起,既是长征胜利的落脚点,也是中国革命的新起点。
从前的沟壑梁峁
大自然并没有因为******曾在吴起落脚,而对其格外恩赐。“三口”(灶口、人口、牲口)困扰着吴起,苦难和贫穷长期与吴起人相伴。民谚日:“灶口烧的是羊粪蛋,碗里是米汤拌炒面。”历史上的吴起十年九旱,梁峁多是“和尚头”,即便有些乔灌木,也“喂不饱”整日烟熏火燎的“灶口”。祖祖辈辈的吴起人沿袭着“倒山种地,广种薄收”的老习惯,“春种一面坡,秋收一瓢粮”是过去农业生产的真实写照。“越垦越穷,越穷越垦”,每逢冬春季节,西北风一起,风沙弥漫;而夏秋季节,“下一场大雨退一层皮,发一回山水满沟泥”。
让生态付出惨重代价的,除了“灶口”和“人口”(过度的樵采和开垦),还有“牲口”(过度的放牧方式)。
最顽强的是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最脆弱的也是草,羊蹄一踩就倒了,羊嘴一啃就光了。与“信天游”相伴的散养方式,是陕北人的牧羊传统。有人形容说,山羊的嘴是一把剪子,羊蹄则是四把铲子。杂沓的羊蹄过去之后,梁峁上留下的是蜘蛛网般的羊道。
生态持续恶化,已经到了生存还是毁灭的严峻地步,吴起人必须做出选择了。
1998年,********郝飚通过调查研究和广泛征求各界意见,果断做出决策:“封山退耕,植树种草,舍饲养羊,林牧主导,强农富民。”很快,县委县政府出台了一系列文件,制定了强硬的工作措施,采取了县级领导包乡,部门包村,干部包户的推进办法,在全县范围内迅速掀起了一场历史性的绿色革命。
一年后,朱裕基视察陕北,在延安的聚财山上,向全国发出了“退耕还林”的号令。郝飚闻讯一夜未睡一这是难得的机遇呀!国家不给钱粮,我们照干,何况又给钱又给粮呢!天刚放亮,他就召集“五大班子”开会,完善工作思路。除人均留足2亩口粮田外,水土流失严重的陡坡耕地统统退耕还林。
这次去吴起,我没有见到郝飚。据说,他在若干年前,就已升任延安市委常委、宣传部长。不过,作为当年的亲历者和历史见证人、现任县委副书记白文庭回忆起当年的情景,不禁感慨万分。他说,郝飚这个人,看问题比较准,有胆识有气魄。
如果说吴起的绿色历史也有起点的话,那么,这个起点一定是从郝飚开始。吴起的生态建设经历了几任********和县长,但他们“生态立县”的战略目标没有变,“封山禁牧,退耕还林”的决心没有动摇,换人不换思路,“一张蓝图绘到底。”
绿色既需要空间的分布,更需要时间的积累。
郝趙之后的几任********,师合林、薛占海、冯振东,一任接着一任干……
生态建设不是短期内可以看到效果的,生态建设力戒浮躁和功名。毁林容易,种树难,只要劲儿一松,措施一软,封禁一开口子,退耕还林就可能前功尽弃,半途而废,所有的努力及其成果,就可能付之东流。放弃容易,坚持难,在坚持的过程中,有喜悦、误解、挫折,甚至教训。坚持需要历尽艰辛的付出,坚持需要“心怀远虑,志在宏图”的抱负和情怀。
外电评述说:“没有比绿色事业的接力和传承更加伟大的了。”
封禁令
1998年5月,吴起县委、县政府发布“封禁令”:全县164个行政村全部实行封山禁牧。此令一出,在吴起引起了一场不小的“地震”。吴起镇金佛坪村的张生荣老汉放了一辈子的羊,听到封禁消息后,把烟斗一扔,从炕上跳了起来,指着干部就骂,你们这些公家人,吃饱了没球事干,又来日踏(整治)群众,不让放羊,那干甚?吃甚?饿(我)爷爷就是放羊的,饿(我)也是放羊的,羊饿(我)就是不处理,饿(我)将来还让孙子放,孙子的孙子也放羊。——球!骂完,张生荣老汉抄起羊铲,气呼呼地又上山放羊去了。
抗拒“封禁令”的不止张生荣老汉一个人。很多人认为,政府是“瞎折腾”,是在断老百姓的财路。晚上,有人把贴在墙上的“封禁令”狠狠地撕下来,扔在地上,又狠狠踩几脚。干部把情况反映到********郝藤那里,问怎么办?郝飚说,再贴!
贴也白贴,胆儿大的照放。郝越说,照放的,罚!呼呼罚了几个,不信邪的傻眼了。傻了一个时辰,又开骂了。
球!你郝膽在吴起耍横,********就没人管了吗?毛主席还在饿(我)家歇过脚,睡过觉呢!有人就到市里上访,市里领导来到吴起,狠狠把郝礙批评了一顿。羊嘛,自古就是放的,不放羊老百姓吃甚喝甚?为了人民的一切,一切为了人民!不容郝飚辩驳,啪地关上车门,小车一溜烟走了。
撒(什么)意思嘛?!这回轮到郝趣傻眼了。
傻完后,他说了一句狠话,红色革命年代,吴起那么多人掉了脑袋,饿(我)一个小七品芝麻官算撒(什么)呀,大不了,上面把饿(我)撤了。他咬咬牙,说,封——!封——!接着封——!
谁知,这一封就封了近10年。郝飚的官儿不但未被撤,反而升迁履新了。
中央农村工作办公室副主任段应碧,起初也不大相信吴起的“封禁令”真能把山封住。他到吴起的山上转了一圈后相信了。他在给朱铭基总理的报告中写道:“我转山头时,确实未见牧羊的。曾见羊屎,因此提出怀疑,仔细看却是兔屎(农民讲,封山后草绿了,野兔繁衍快,成了新害)。”
吴起的封禁无疑取得了成功。
“千年草籽,万年鱼籽”是对自然法则万古不灭的生动描述。封禁是一种不作为的作为。在一定意义上,封禁就是通常所说的封山育林。生态学上公认的植被恢复方式有三种:人工造林,封山育林,飞播造林。比较而言,最简单、最省钱的方法就是封山育林。但封育是需要一定条件的,至少要有一定量的母树存在。
共和国第一任林业部长梁希说:“封育是一种最经济的办法。”什么是经济?经济就是以最少的投入获取最大的效益。他还说,封育要实行三禁,即禁砍柴,禁放牧,禁开垦。
封育而成的天然林更容易形成稳定的生态系统,它的生态过程包括土壤、植物、动物、菌类和微生物之间的相互作用。而同样是树木,单一树种的人工林就不会有这样理想的生态系统存在。生态学家认为,封育10万亩天然林与营造10万亩人工林的生态价值,是绝对不能等同的。生态系统的自然演变是生物进化的自然过程。森林和草木按其自身的生物、生态学特征有自然萌生、发展、衰亡和再生的规律,而这种自然演替,是通过种群间的竞争实现的。
有人说,对自然最好的关爱态度就是不要理睬自然。人为的干扰有时是徒劳的,大自然会按照自己的方式长出该长的东西。只要给它时间。
吴起人给了大自然足够的时间。大自然给了吴起人一个绿色的奇迹。
舍饲小尾寒羊
羊大为美——古人造字是颇为讲究的,美不美,以羊的大小为标准。
实际上,古人的标准至今仍有实用价值,羊大,产毛产肉的量固然就多。量多,价值就高,效益就好。
“封禁令”封住了山,却也禁了羊的口,几十万只羊怎么办?郝飚说,舍饲。发展小尾寒羊。郝飚之所以说这话,是因为他从一个叫许志州的农民那里得到启示。
新庙乡杨庙台村民许志州是吴起县舍饲养羊的第一个人。1995年,精明的许志州花1000多元钱从甘肃买回两只小尾寒羊,当年9月份就产下4只小羊羔,按照当时的市值可以买到2000多元,但他看到饲养小尾寒羊前途很大,没舍得卖。他家由一对种羊发展到24只,这一年,他仅靠出售羊羔就获利3600元。以后他每年饲养小尾寒羊的收益都在4000元以上。为了养羊,他索性把家里的70多亩坡耕地全部退下来种植牧草,并且用养羊获得的收益在山上建起了果园。受许志州的影响,杨庙台村先后有20多户人家开始饲养小尾寒羊。如今,吴起的乡村几乎家家户户都养小尾寒羊,小尾寒羊深受农民喜爱。
在长城乡双湾涧村,穿黑皮夹克的农民李志战告诉我,小尾寒羊不怕冷,羊舍不能搞得太舒服,冬天冻不死就行,一定要透风,在寒风中,羊才长毛。他说,还是圈养好,羊毛丢不了,都换成钱了。过去散养就不行,羊毛都让酸枣刺刺刮没了,球都不见了。我笑了,问他,圈养羊的羊肉是不是不如散养的好吃哩?他说,是哩。笨鸡与笼养的肉鸡,肉的味道不一样,散养的羊与圈养的羊,肉的味道也不一样。他说,也有解决的办法啦。我问他,什么办法?他说,一则把羊圈盖大,扩大羊的活动范围;二则把狗经常放进羊圈里,让狗追羊,骚扰它,让羊不得安宁。嘿嘿——,别看李志战是个农民,鬼精鬼精的哩。
小尾寒羊原属蒙古羊,引人我国中原地区(鲁西南各县均有良种)以后,品种不断优化,被称为“世界超级羊”。小尾寒羊属短脂尾,肉和裘兼用品种,以能四季发情、繁殖力强、生长发育快、产裘和肉性能好而著称。小尾寒羊体态幽默,鼻梁隆起,耳大下垂,少数在头部及四肢有黑色的斑点或斑块。公羊有大的螺旋角。与吴起当地山羊相比,小尾寒羊性格温顺,吃草不刨食草根,吃树叶不啃树皮,是少有的具有“生态意识”的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