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幽默一词的本源与幽默的含义恰好是对立的,且非外来语,而是标准的国粹:它最早见于楚辞《九章.怀沙》,其中有“孔静幽默”一语,意谓万籁无声般的寂静。这哪有一丁点儿幽默的影子?但也有人说,幽默还是外来语,与楚辞里的“幽默”根本没有关系,不过是语词上的巧合罢了,我基本不懂外文,不知是否果真如此。我觉得,要弄清幽默的来源呀定义呀实在太麻烦,也没啥意思,据说对它的界说就不下百种,咱们何必钻那个牛角尖?与其听幽默研究家讲幽默之定义,还不如听个精彩段子来劲呢。我想,只要知道了,词典上对幽默的解释大同小异,无非是“言语和举动诙谐有趣而意味深长”之类,也就够了。对于何为幽默和如何才能幽默,需要我们每个人自己去揣摩、去创造、去体验,切忌整齐划一和横加干涉,应该允许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幽默观。
有一种说法由来已久,认为只有洋人才有幽默感,中国人天生没有。这其实是不值得一驳的胡说。我们民族固然在很长的时间里活得沉重,充满苦难,不大顾得上幽默和耸肩膀,但是,倘若不把幽默调笑化、轻薄化,而论真正的幽默,我们文化传统中的此类遗产是决不逊于外国的。且不必远说东方曼倩之徒的高等幽默,只消翻开《笑府》、《谈谑》、《笑得好》、《雅谑》、《笑林广记》乃至《儒林外史》、《聊斋志异》一类的书,里面的一些条目,定能叫你粲然一笑或捧腹大笑。比如,有这么一条:一信徒对诸屠户苦口婆心地宣传佛理,规劝诸位千万莫要再杀生,说,你们杀什么,来世就转生什么,杀鸡变鸡,杀猪变猪,杀牛变牛啊。屠户们听了半晌,遂慨叹道:“看来咱们只好杀人了。”这好像是在讥笑佛教,其实并不那么浅,它讥笑的是对佛教的庸俗化理解。又如这么一则:有暑月戴毡帽行路者,遇大树下歇凉,即将毡帽当扇,曰:“今日若无此帽,真热死我了!”这里“戴毡帽”三字是关键,毡帽本是行路者遭受酷热的原因,反而变成了他感激的对象,岂不可笑?现实生活中找错对手或谢错恩主的事频频发生,正,与此同。由这里不难看出中国式幽默的某些特点。
幽默是不该分国界的,我们既要看到中国的绝,也要承认外国的妙,比如这则“二战”时期的幽默,是带动作性的,如同哑剧:火车进入隧道,车厢一片黑暗。黑暗中传来亲吻的声音,紧接着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火车出隧道后,车厢内四个素不相识的人都不吱声,唯见德国军官的眼窝发青。老太婆想,这姑娘人美心更美。姑娘想,真奇怪,这德国人宁愿吻老太婆却不吻我。德国军官想,罗马尼亚人真狡猾,他偷着亲嘴,让我暗地里挨揍。罗马尼亚人想,我最聪明,我吻自己的于背,义狠揍了德国人一记耳光,没有人发现。
有些历来为人津津乐道的东西我倒一直不喜欢,比如苏东坡与苏小妹的“互相攻击”:苏小妹眼窝深,被东坡嘲笑为“数次拭脸深难到,留却汪汪两道泉”,苏东坡胡须长,则被小妹讥为“口角几回无觅处,忽闻须内有声传。”尽管苏小妹其人子虚乌有,历来的文人谈起这些,还是如数家珍,笑不可抑。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不就是眼窝深、胡子长吗,恐怕都很难称之为幽默。
那么,到底什么是幽默呢?
在我看来,幽默是一种智慧,是心灵自由的表现,与呆滞和僵化无缘;幽默是一种解脱,能抚平烦恼,遏制焦躁,回归宽容和善良;幽默是一种发现,能让你从错位和虚幻中认清真实的自我,变得冷静而明智:幽默是一种润滑,能消除对抗并拉近你和他人的距离:幽默是一种美丽,能使你在异性面前魅力十足,人受青睐;幽默是一种狡猾,能使你从尴尬和狼狈中逃遁,刹那间恢复从容;幽默是一种优越,能使你站在高处看自己、看世界、看命运,在嘲笑不确定对象的过程中获得自我实现的满足;幽默是一种自嘲,自嘲正是自信的表现:幽默是一种按摩,用笑声按摩躁动的灵魂,达到心平气和;幽默是一种释放,释放压抑下的忧郁,加速血液循环,产生内啡肽;幽默是一种灵感,它不请自来,过时不候,是人与情境偶然遭逢的产品,不可重复;幽默是一种天性,是身心健康的外化,水到渠成的漫溢,学是学不来的,做也做不出的,硬要模仿、制作,只能令人啼笑皆非,勉强进行面部肌肉的拉伸运动;幽默是一面明镜,能照见世人的可笑可气可爱可叹;幽默是一种真实,它把你引进荒诞和悖谬的死胡同,在哈哈一笑中,撕开遮蔽物,把真实还给真实。
说了幽默是什么,还想说说幽默不是什么:
幽默不是胡编乱造,神侃瞎吹;幽默不是泼妇骂街,莽汉逞能;幽默不是龇牙咧嘴,装神弄鬼,努着劲儿逗人笑:幽默不是恶作剧,专从生理缺陷、性、丑陋、病态上下手,博人苦笑;幽默不是尴尬——尴尬是在某一情境中出现了不该出现的人和事,或者是人的自尊与人的生理需求之间发生冲突所引起的难为情,而幽默恰恰是人对尴尬的超越和俯视;幽默也不同于滑稽——滑稽主要靠外在变形、乖张的动作、耍贫嘴、惟妙惟肖的模仿来逗人发笑,它作用于感官,比较轻薄,而幽默在骨子里是严肃的,有人类自我反思的无奈;幽默不能刻意制造,不能批量生产,不是胳肢人,不是自己笑得不行,别人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