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眼望见你,我就被你刻骨的苍凉打蒙了,就知道此生再也不会忘记你了。这世上有的场面,只要一撞入眼帘,就能让人头皮麻炸,电击似的一颤,然后烙进记忆的穹庐。快两年了,路途多么遥远,可你的模样在我完全无意识的时候会冒出来,又悄然隐去,如云影掠过戈壁滩。这或许是你给我的一种神秘的暗示,希望我用笔把你的不灭的存在昭告于世人。
其实,你只是一片废弃的油井和一座倾圮的油城,默默地藏身于天山南麓一条不知名的山沟。按地理方位算,你处在“塔北隆起带”,当在轮台、库车之间,正是岑参诗中“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的地方。那天,我们本不是去看你的,而是去看正在穿凿中的将深达九千米的亚洲最深井“依南一号”的,却偶然地瞥见了你。
我们乘坐的是“沙漠王”,巡洋舰吉普的第二代,马力大,底盘重,不怕颠簸,最宜于跑戈壁瀚海。可惜,拐进一片干涸而宽阔的漫滩,汽车就扭起了秧歌,越扭越欢,后来干脆跳开了桑巴舞。轮子从尖利的石头上碾过,似有****的脚掌踩过刀尖的痛楚。抬眼望去,鹅卵石的波涛一直排向天边。没有人,连一只野兔的踪影也没有,仿佛登上月球般荒凉。虽是正午时分,却有人的恐怖袭来——没有人的地方就会生出恐怖的。此刻要是把谁推下车,他还能活着回去么?风像个隐身强盗,吹着尖利的口哨,围着车子打转,随时准备下手。再看两岸山的波涛,呈赭红色,狰狞百态,气象森凛:或如狮虎伫立,或如巨鹰攫人,或作尖塔状,或作钟乳状,或作孝感麻糖千层饼状,眼看要压下来,一齐瞪视着渺小的汽车在河谷里摆簸。
我忽发奇想:石油这种与人类命运攸关的珍贵燃料,就像飘忽的仙女,总爱跟人捉迷藏,不是遁入莽原和海洋的底下,就是潜进无垠的沙漠,非要累死找她的人不可。石油仙女的魔力也真大,直堪与传说中妖艳的海伦媲美,海伦诱发了特洛亚战争,石油仙女折腾得萨达姆和布什双双失眠,导火索似的引爆了海湾战争。我们的石油工人,却像勇武的骑士,仙女躲到哪里,骑士就追到哪里,风尘万里,一往情深,甘作二十世纪的游牧人。可为什么,驱动文明车轮的神油,非要藏在人类无法生存的绝塞?文明与洪荒是对峙的,为何文明发展的最深根基却又蕴藏在洪荒之中?有人说,宇宙是人的放大,人是微缩的宇宙,还有人说,世界是意志的表象。那么,人和原油,是否都是神秘的生命意志外化于大地的具象?我发现,到了这儿,一切都能被更深地感悟。
那天,我们的汽车还真出了毛病,司机下去一看,轮胎扎进一只石牙。他说,千万不敢拔,不拔还能跑,一拔就只能瘫在这儿了。他抬头看着天说,万一遇上暴雨,咱们全得完蛋,跑都没处跑啊。我想起斯文.赫定写新疆的著作里,多次描绘过的“干沟”:那是指天山南北孔道间的一段河谷,盛夏万里无云,天边突然有一团不祥的黑云探出,霎时间,暴雨掀天揭地,干沟翻成怒海,人畜顿成鱼鳖,无一幸免。只消几十分钟,浩劫即可完成。直到一九九五年,还发生过一起整车旅客罹难干沟的惨祸。所以,提起干沟,没有不心惊胆战的。我们感觉着一沟热风翻涌,唯有太息。
哦,依奇克里克,谁能想得到,你就是在这个时候蓦然现身的,令人猝不及防!
当时汽车总算离开河谷,爬上高岸,我们可作壁上观了,我心想,哪怕你真个洪水滔天,其奈我何?正得意间,忽然发现拐弯处,有一条新的河谷地在展开,定睛细看,只见密麻麻一片蜂窝状的东西摆在谷底,呈一字形,像大地震后的遗迹,又像大火焚毁的集镇,还像影片里被劫掠过的村庄,裸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万分苍凉乃至于恐怖。里面的人呢,怎么全失踪了?抛下经营多年的家园,不心疼吗?到底是地震、洪水、野兽,还是神秘的外星人把你们掠走了?我以为,在最骇人心目的景象中,废墟要算一种,它简直像一具尸骸,仰躺在那儿,使人急于探知它的来历,和藏在残垣断壁中的秘密。我是见过一些废墟的,比如圆明园,高昌故城,交河故城,但眼下的景象却不同,像是个活物,好像炊烟刚刚散尽,主人离去不久似的。这就是你,一条名叫依奇克里克的山谷和同名的废油城,所给予我的击打般的第一印象。
一孔孔遭尽风吹雨打的黑窗洞,像盲人忧郁而深思的眼窝迎视着我。漏斗状的旋风一圈圈跟了过来,尖啸着旋过身旁,旋过街巷,又像你不安的灵魂向我倾诉。你的规模真不小:有操场,戏台,小学校,成排的泥坯房,宽的街巷,虽大多已坍塌,却不难见出一个村社的形态。我当然知道,你是新疆最早的油田,从五十年代中期到“****”结束,你聚集过七千石油健儿,最多时达到上万人。你是一所严酷的学校,培育了第一代新疆的石油人:教会他们从地幔深处钻油,锻造其顽铁般的筋骨,磨练与恶劣环境周旋的能力。人们都说,没有依奇克里克,就没有今天准噶尔和塔里木的广大油田。从这里走出去的人,遍布全疆,有的还远走江汉、胜利、大庆。你的出名,还因为你的北面有“健人沟”,南面有新兴的“依南油井”——新疆石油人的秘密好像全在这儿了。
我知道,你原先只有地窝子,后来才有了干打垒,至于土坯房、自磨电和家属、学校,那是最后阶段的事了。一道道暗红的山脊紧贴你身后,好像人一抬头就能碰到鼻子尖,你最大的财富是满眼戈壁滩的石头。你啊,冬天的雪有半人深,夏天硕大的蚊子能钻透衣服叮人,春秋沙暴多,它一来,天地失色,呼吸憋闷,能见度只有一米,只隐约看见人的牙齿在闪动。人们一年四季都穿着棉袄,就是那种四十八道杠杠的工服。汽车半月会来一趟,运来物资,再拉走一车车原油。当时大学生比牛毛还多,上趟厕所没准就能撞上两个。一封信要走几个月,新婚的人两年才探一次家。没有电灯,没有任何娱乐活动,没有八小时工作制,只有繁重的两班倒。从山边的钻井下班的人,顾不上脱衣,死猪也似倒头便睡。山谷的夜黑沉沉的,只有野狼的嗥叫在寒风中远游。那时,你与外界基本是隔绝的。后来,有了一只小半导体,每晚几百人围着这小玩艺听,把声音放到最大,大到好像一条街都能听到,才不那么孤寂了……
哎呀,怎么老说这些,多没劲啊,你难道不觉得,这一切并不怎么新鲜有趣,在老掉牙的故事片里不也能看到吗?怎么就不说说,七千人,二十年,封闭在一条山沟里,把人的体能耗到极限,也只出产了可怜巴巴的一百万吨原油,生产力多么低下,设备何其落后。今天,不用走远,只要看看轮台的东河塘联合站,电视监控,自动分流,十九个人穿着白大褂儿就管起了一大片油田,相当于以前上万人干的活,年产六十五万吨呢,你还有什么好夸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