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近些年来的文学批评和书评,人们有颇多不满意,这自然不是没有道理。有人曾发一声冷问:“评论究竟写给谁看?”问得好。在今天,时代需要什么样的评论和评论怎样才能吸引读者,确乎变得日益尖锐了。有人径直指出批评的人情化、广告化、消费化趋向,对批评界的“精神无能”痛下针砭,也并非全然无的放矢。但另有些论者就未免出语刻薄了,如说现在的批评家保持着可耻的沉默,现在的评论是自产自销,只有小圈子中人互相唱和一番,或只有一个人感兴趣,那就是被评论的作家本人,旋即又说,连作家本人也未必买账——是真是假就不得而知了。我总觉得,在批评的实践和建设方面,有些人的热情并不高,但在嘲笑批评或奚落批评家方面,则一向很大方,也很机敏,永远无所顾忌,永远痛快淋漓,好像文学批评永远是一种可笑而尴尬的行当,好像骂骂评论是最安全不过也最时髦不过的事。更可怪者,是批评界中有些人,素有自轻自贱的毛病和解不开的“自卑情结”,同样的事,发生在作家身上,他就竖起大拇指,发生在批评家身上,他就要撇嘴了,他的主要工作是跟在作家的屁股后面打打圆场。据说全国的“评论奖”多少年都设立不起来(某些社团和刊物倒坚持了“评论奖”),原因是批评界有人不赞成,不晓得究竟害怕什么。当然,这些不正常心态的产生,良有以也,或与文学批评走过了一条特殊的曲折道路,以及某些时段不够光彩的历史有关,或与作家与批评家之间历来不弃不离,却又心存芥蒂有关,或与“文人相轻”的伟大传统有关。
但依我看,评论的情形并没有坏到如此地步,它始终艰难地成长着,发展着。它为推动文学的繁荣做出过巨大贡献,也为建设自身独立的审美系统付出了艰辛的劳动,而现在,它又因时代生活的急遽变动面临着更重更难的新课题,所以,它固然需要理解时代,但它本身也亟须时代的理解。仅仅就评论言评论,或把它作为一种孤立的现象和批评家个人的行为来看,那是不大可能扯清楚的;只有把它放到流转的大时代中去观察,既注意到批评本身的得失,也注意到批评的环境、条件、氛围的微妙变化,批评工作者的烦恼和需要解决的困难,庶几可能接近事情的本相。目前对文学批评的呼吁声又起,特别是关于开展健康的,说理的,好处说好、坏处说坏的文艺批评的呼吁,颇能引起共鸣。我也要说,我们太需要健全的批评精神和刚正的批判品格了。可是,具体到批评实践,人家主要的不满,倒似乎是集中在对批评家的不敢批评上,也即批评家的胆量问题上。这个胆量问题抓得准不准,以及由此会引发出一些什么样的问题,倒也耐人寻味。
其实,批评家与常人并无两样,有胆子大一点的,也有胆子小一点的,一律说批评家胆小,恐非事实。去年关于人文精神的人争论,就很是沸沸扬扬,卷在漩涡中心的几位,无论作家还是批评家,都不能视为胆小,他们所表现出来的片面的深刻,泼辣的辩才,滔滔的语汇,决不揖让的姿势,至少说明,他们的心态是自由而无惧的,似不存在敢不敢批评的问题。当然,平心而论,辩论的双方之所以如此投入,如此激动,如此大胆,恐怕既与窗户纸已经捅破,火力点已经暴露,客套话已无必要,谁不正面答辩谁就有可能被动挨打之情势有关,还与所争论的问题十分“形而上”有关。倘若不是这样,而是有个具体对象摆在眼前,又是关于作家作品,关于孰高孰低的评价,那么可以说,批评家的不敢批评,胆子小,倒也是实情。
那么为什么批评家“不敢批评”,或者说渐渐地“不敢”了呢?为什么有些批评家在经过几个回合以后,多采取说优点笔酣墨饱,言缺点轻描淡写,尽量恪守多栽花、少挑刺的行动准则呢?在我看来,除了批评家的勇气问题和个人气质上的参差不齐,恐怕与不少批评家感到说真话有诸多难处大有关系,有时候局面严峻到:不是批评家敢不敢,而是对方接受不接受,允许不允许,承受得了承受不了。如果说,人是环境的产物这句话不能算错,那么,批评家是批评环境的产物,就也说得通。现在生活中的情况是,表扬尚不易,批评就更难,谁要是打算发起尖锐的(或根本不尖锐的)批评,那他就得做好迎接麻烦的充分准备。有的人在事不关己时,老是嫌批评不过瘾,可一旦批评落到自己头上,就如鲁迅所言,千里之外,半句之微,也会马上跳起脚来。文学界的情况又何能例外?有的作家看到对自己作品的批评意见比较尖刻,又不给面子,就不由得愤愤然,不日在各种场合放出各种话来,曲折些的,从人缘说到绯闻,直率的,则指责该批评家搞极左,说是大批判的一套义来了,甚至要“单独练一练”呢。世上事想来好笑,要整谁总得有个借口,有个“帽子”,解放后很长时间要批谁就给戴“右”帽子,而现在呢,则改为给戴“左”帽子了——至于真伪倒可以不管。难怪某批评家在批评后人为苦恼,后悔不迭,连连发出“我犯得着吗”之叹。这些年来,因为批评而诉诸公堂的,给对方扣帽子的,要求赔偿精神损失的,甚至饱以老拳的,并不鲜见。据说曾有过一二批评家,化了笔名,以酷评或苛评闻名,结果弄得某些编剧导演大光其火,也许因为还影响到票房价值,恨意就义平添了几分。有趣的是,不知怎么一来二去,这几位的苛评就慢慢难以为继了,再往后,倘若有谁提出请他们参加会议,主持者就一面声称对他们的道德文章实在是敬仰,一面表示这种不成样子的小会是不是就不一定惊动他们了云云。显然,主持者对这类不火好控制的角色也颇感棘手,采取了冷处理。氛围如此,能只说是批评家不敢批评吗?
这里,我并不想把不敢批评的责任,一股脑儿全推给对方,推给客观,推给社会。事实上,勇于接受批评者大有人在,眼下闻过则喜者虽然相对地少了点,但也不是没有。那些创作上底气十足者就不怎么怕批评,锐意进取者就不怎么怕批评,只有落伍者、抱残守缺者、弱不禁风者、依靠外力勉强支撑者,才惧怕批评。但就批评的总体境况来说,我以为,文学批评健康风气的形成,不可能单靠批评本身来完成,它有赖于全社会批评风气的形成。设若社会风气浮华,注重虚名,惧怕批评,满足于形式主义和报喜不报忧,热衷于包装和哄炒,欺世盗名者优游自得,那怎么可能独独指望文学批评彻底地做到实事求是、铁面无私呢?打个比方说,对待跑官者,人人鄙视,但又不能绝迹,为什么?原来,你光是批评跑官者,而不去批评那些纵容、默许、赏识跑官者的人,是一点用也没有的,他照跑不误,倘若跑官者因跑官而个个倒了霉,你看还有人跑没有?文学批评风气的形成,道理也是一样的。然而,事情不能只从消极的一面去看,不能静待社会风气好彻底了,保险系数足够了,才去从事健康的批评;倘若是这样,还要批评家做什么?文学批评应该率先积极地、能动地作用于良好社会风气的形成。大家都强化了健康的批评意识,全社会的批评风气也才会逐渐树立起来。就这个意义来说,希望我们的批评家,不是胆量越来越小,而是胆量越来越大——当然是建立在追求真理基础上的胆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