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人们已经惊异地发现,在这经济的喧腾年月和文学的萧索时期里,散文竟然出人意料地交上了好运。在人们的记忆里,散文的命运似乎没有特别地坏过,也没有特别地好过,它实在太久地担当着文坛上的配角。讲起历史来,它的历史比谁都悠长而辉煌,一回到现实,它却总是没有气力与小说、报告文学抗衡。可是现在事情起了变化,散文的市场来临了。这倒不是说它要重温正统或正宗的梦,而是说,在这大转型的时代,它有可能获得比平常更为丰硕的成果,完成自身大的转折。散文“中兴”的秘密深藏在时代生活的深处。用直白的话说就是:急剧变动的生活赐给了散文一个千载难逢的机缘,今天人人都可能有大量新的发现,提供出比平时多得多的新鲜体验,从而打破僵硬模式的束缚,创造出开放的、新颖的风格;就散文自身来说,由于它的自由不羁的天性,它可能是目前最便于倾吐当代人复杂心声的一种形式。日日更新的生活是根据,散文的形式特征是条件,两相遇合,造成了散文迅速发展自己的空间。
然而,能否真正产生叩响当代人心弦的好散文,光有形式优势和艺术空间还不行,归根结底还要看作者——精神个体有无足够的感应能力和创新能力,摆脱传统压力的能力和开创新境的能力。一句话。关键还在“说话人”身上。对散文创作来说,最要命的是,一拿起笔,传统散文的老面孔就浮现出来,雨中登山呀,海外游踪呀,观光苍松白杨呀,怜惜山猫小狗呀……经典散文已经形成的固定视角,有其顽固性,生活被它们分解成条条块块,以致我们身在生活中,却麻木不仁,只知循着它们提供的角度去收捡素材,剪辑生活,与它们符合的东西我们能感应,对埋在水面之下八分之七的东西,我们则无动于衷。这是多么荒谬的迷误啊,于是,生活的完整性、丰富性、原生性、流动性全都不见了。我们好像拿着一张网,鲜活的水和鲜活的鱼全都漏掉了,最后还是只剩下这张网。
怎么办呢?我想到了一句话,叫做:“有什么话,说什么话。”这是胡适的名言。也许,为了把大量被漏掉的鲜活还原回来,这种极端的提示很解决问题。难道不是吗?难道强颜欢笑、故作豪语、温柔敦厚、曲终奏雅之类,没有给我们的散文染上浓厚的新古典主义气息吗?一个个像是穿着笔挺的中山服正襟危坐,好像从来不放屁也不上厕所似的,连跌跤也要讲究姿势优雅。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什么可以入散文,什么不可以入散文,好像都有隐形规定似的。这怎能不使散文露出死沉沉,病恹恹的萎靡相呢?不来点自然主义的恣肆,不光着泥脚踏进散文的殿堂,是不可能唤起散文的时代活力的。“有什么话,说什么话”意味着不顾原先说话的姿态、腔调、规范,只遵从心灵的呼喊,这就很有可能说出新话、真话、惊世骇俗的话、“人人心中有,个个笔下无”的实话,以及人皆领受到了,却只有很少的人可揭穿其底蕴的深刻的话。任何文学,任何文体都在“质文互变”中走过自己的路程,现在我们的散文也到了以“新质”冲破“旧文”的关头,从而建设新一代的质文平衡。
看贾平凹的《说话》,至少要让你一愣:连“说话”这样习焉不察的事也可写成一篇散文,而且全然不顾散文的体式,不顾开端呀,照应呀,结尾的升华呀,有无意义呀,真是太大胆也太放纵了,真是只讲过程,不问意义,到处有生活,捡到篮里都是菜。据说,《说话》是平凹在北京开政协会议期间接受约稿,在一张信纸上随手一气写下来的。为什么想到说话问题了?大约一到北京,八面应酬,拙于言辞的贾氏发现说话成了人问题,才有感而发的吧。这篇东西是天籁之音,人籁之声,极自然的流露,完全泯绝了硬做的痕迹,里面的幽默、机智、无奈,都是生活与心灵自身就有的,无须外加,浑然天成,可谓“有什么话,说什么话”的最佳实践。
所谓“有什么话,说什么话”,并非任性胡说的同义语,大街流氓和小巷泼妇的海骂,倒也是“有什么话,说什么话”,那能成为好散文吗?冬烘先生的喃喃,能成为好散文吗?“有什么话,说什么话”的精义,全在于自由、本真、诚挚,无畏。我一向认为,精于权术,城府深藏,把自己包得严严的,面部肌肉几乎丧失了笑的功能,“成熟”得滴水不漏的人,是不大可能写出好散文的。他经商,会财源茂盛;他从政,会扶摇直上;他整人,会天衣无缝;他偶尔也想“幽默”一下,结果鸦雀无声。他在很多领域都会成功,唯独写不出好散文,这是不是天道不公,或反过来说天道毕竟公平的表现?
强调“有什么话,说什么话”,并不排斥开掘、提炼、升华的重要。我们常说散文要有真情实感,原本不错的,但关键要看是什么水准的真情实感,从怎样的主体生发出来的真情实感。牛汉的《父亲、树林和鸟》,不是饱经忧患且充满悲剧感者,断然写不出来。感情浓到化不开,重到不能承受时,才产生了这样简洁、饱满、幽咽、滞涩的语言。父亲对树林和鸟的喜爱是多么真挚,他可以嗅出鸟的气息,看到无风而动的隐秘,他和树林和鸟一同快活,达到了短暂的无忧无虑的合一境界。可是父亲说了:“鸟最快活的时刻,向天空飞离树枝的一瞬间,最容易被猎人打中。”为什么呢?因为“黎明时的鸟,翅膀湿重,飞起来沉甭”。作者庆幸于“父亲不是猎人”,可是猎人却大有人在啊。作者对生命的美丽和因其美丽而带来的脆弱,满怀忧伤。那意思是说,纯真的生命是快活的,纯真的生命是不设防的,惟其纯真,惟其快活,就特别容易遭到践踏、伤害和暗算。作者其实是在为天真、善良、单纯的美唱一支忧心的歌啊。多么质朴的画面,多么深沉的感怀!作者还写过一篇《早熟的枣子》,也是寄托遥深,他说,在满树青枣中,只有一颗红得刺眼,红得伤心,那是因为“被虫咬了心”,一夜之间由青变红,仓促完成了一生。作者说,他憎恨这悲哀的早熟,而宁可羡慕绿色的青春,其中的寓意不也是令人痛思不已的么?
散文的魅力说到底,乃是一种人格魅力的直呈,主体的境界决定着散文的境界。学者陈焜,曾以《西方现代派文学研究》一书影响过八十年代的文坛,他的学识和才具,笔者十分钦佩。后来很少读到他的文章了,据说去了海外;最近发表的散文《大青石》,透露了他的最新信息,文章大有“暮年诗赋动江关”的况味。贾平凹写过《丑石》,那主要是在极丑中发现大美;陈焜的《大青石》,则是对永恒、道、澄明之境的一种求索:“世上人所设立的尺度都是以自己为中心的。但是,大青石是一种人的尺度所不能衡最的现象。依靠着大青石,就是跟永恒产生了接触。”文章中确有不少形而上的玄思,但它牢牢建立在幼时故乡的一块大青石上:“大青石的明暗是升沉不定的”,作者的命运和情感也是几起几伏:人世的喧闹永无休歇,大青石却总是沉默无言:什么都可以过去,只有大青石沁人肺腑的凉意永远存在。大青石既是具象,又是永恒,她可以是故土、乡情、大爱,也可以是无言的道,无形的大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