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小说艺术探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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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重读《水滴石穿》

老作家康濯的中篇小说《水滴石穿》,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凡是五十年代关心文坛的读者,大都记得这部作品。1957年,它发表在《收获》杂志的创刊号上。由于它真实地反映了合作化初期北方农村的矛盾斗争,细腻地描绘了一位当时的新人申玉枝的丰富的感情世界,充溢着河北、山西一带的风土人情,发表后引起了热烈的反响。当时曾准备把小说改编电影和话剧上演。可是,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许多作品,也包括《水滴石穿》,越来越不能得到正确的理解和评价了。时间过去了二十多年,经过风雨磨蚀,再回过头来着一看《水滴石穿》,感受又会如何呢?我觉得,小说对合作化初期农村的生活面貌,农民的情绪、心理和觉悟水平,对那个特定时期的物质生活的方式和人们精神活动的状态,能够出之以忠实的、真切的描绘。对于申玉枝这个人物以及围绕着她的村社干部、普通群众的心理活动,也敢于进行大胆、深入的挖掘。小说因之获得较强的真实感,能把我们带进1954年至1955年的特定的历史氛围之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小说的艺术力量和认识价值非但没有散失,反倒有些增强了。也许,这正是革命现实主义文学的力量所在吧。

大至对一个特定历史时期生活的认识,小至对一部比较正确地反映了这个时期生活的作品的认识,都不是短期内、甚或一代。人可以完成,并得出全而客观的结论的。现在,我们比较容易指出哪些作品反映历史生活中的失误,而往往不善于理解和发现作家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创作的艰难和取得的成绩的可贵。事实上,在过去遗留下来的一些作品中,埋藏着金子般闪光的东西,我们发现和“重新认识”得还很不够。正是这些作品,为我们发展今天的文学创作,起着积累经验的作用。权衡一部作品的得失,归根结底,还是应该把它放回到那个特定的历史条件下,看它是否真实地反映了那个时期的某些本质的方面。党的十一届六中全会《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中,在回顾到农业的社会主义改造时指出:“对个体农业,我们遵循自愿互利、典型示范和国家帮助的原则,创造了从临时互助组和常年互助组,发展到半社会主义性质的初级农业生产合作社,再发展到社会主义性质的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的过渡形式”。这就是当时的历史真实的概括。在《水滴在穿》里,申玉枝带头自愿创办互助组,以其“典型示范”作用,吸引了越来越多的群众,中经重重磨难,发展为清泉农业社。这个过程,波澜迭起,矛盾交错,申玉枝的入党问题与婚姻问题错综扭结;然而,这个过程,人物的命运又无不与合作化的大业紧密系结。小说遵循了生活的逻辑,再现了当时生活的本来面。

正象当时不少人指出过的,《水滴石穿》在康灈的创作道路上,是一个重要的突破。康濯写过《我的两家房东》和《春种秋收》,以清新的笔调赞颂新人物、新生活,得到了好评。但是,那些作品几乎存在着一个通病:揭示生活中内在的矛盾冲突的深度不够,因而使得歌颂也就不够深沉有力。作家意识到了自己的弱点,意识到“轻微的矛盾、斗争,不足以深刻反映社会生活及其发展、变化,也不足以从解决尖锐矛盾与胜利争取艰难斗争的复杂过程中塑造比较丰富的新人”(《水滴石穿后记》)。他决心弃旧图新,刻意探求,向深广发展。终于,在《水滴石穿》里,我们看到了这种突破,看到了生活的复杂性,既看到“地上的泉流”,又看到“地下的泉流”,看到两股“泉流”的交织错乱,看到了带着自己复杂的悲欢感情的新人申玉枝的形象。作品不满足于表现轻微的矛盾、斗争,表现的是社会主义改造道路上的重大矛盾;而对这种重大矛盾的表现,好就好在没有掉入常见的窠日,没有沿袭地富破坏、内外勾结一类的常规写法。作家坚持了从生活出发。在乱泉村,两条道路的斗争不但存在,而且也是激烈的,但由于矛盾的特殊性,这一重大斗争的具体表现形态,却又是集中到合作化的带头人申玉枝的身上,她的入党问题和婚姻问题构成了作品的主要矛盾冲突的线索。申玉枝的个人命运有曲折起伏,申玉枝互助组也在曲折起伏中前进。坏干部张山阳借助当时还颇为浓厚的封建意识,煽起一阵阵阴风,不但使得申玉枝入党受阻,她的正当的婚姻要求成为耻辱,威信扫地,而且使申玉枝建社、扩社的努力受到阻碍。这是一种发生在先进力量与封建顽固势力矛盾交错时期里的特殊的斗争,它与土改时期急风骤雨式的斗争方式虽然不同,但未必没有震撼心灵的剧烈的力量。申玉枝、张永德、任老敬、张德升、杨吉吉等先进人物,经受了考验,在清除自身封建意识的过程中,在与蜕化变质、实际上抵制社会主义道路的坏干部的斗争中,长了见识,跨出了大步。以申玉枝为代表的奔向社会主义的力量,如滴穿岩石的水珠般具有韧性,冲垮阻力向前发展了。作家的思考和认识比较深沉,没有把当时农村中蜕化的、落后的、阴暗的一面简单而能揭示出这种势力还受到了某些官僚主义者的袒护。“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股势力忽视不得。小说的尾声,违法乱纪分子张山阳,还没有受到应有的惩戒,尽管已经透露出他即将要受到惩戒的信息。

这部小说的最大成功,是塑造了申玉枝这位合作化初期的新人的丰满的艺术形象。她是个铁匠的女儿,年轻的寡妇,“不仅外形漂亮而且心地崇高”,精明强干,有组织才能,深受两省交界处群众的尊敬和仰慕。但是,作为一个合作化的带头人,同时作为一个年青漂亮的寡妇,她面对的自发势力和封建习惯势力是巨大的,就象“泉头庄西北那个黑沉沉的石岩高坡”一样,向她压来。她起初威望很高,可到她果真动了改嫁的念头,热烈地追求爱情时,人们便惋惜,不满,甚至蔑视她了。小说没有回避申玉枝复杂的感情波动。在舆论的压力下,她非常痛苦,难以诉说,不能不感到灵魂的颤栗。例如小说含蓄地描绘了这么一幅画面:“这光景,天还没有完全黑下去。杨九看见玉枝靠着大门门框,胸前抱着一堆堆在傍黑的天色下显得灰青青的野花;她那脸上也是灰白灰白的,好象蒙着一层冷气”。但群众毕竟还是了解女社长的为人的,当她被张山阳打伤,卧床养病时,探望的,送吃的,络绎不绝。她早该被吸收入党了,由于有人阻挠长期不能解决,但这丝毫没有减弱她对党和社会主义的信念。当支部书记通知她已被正式批准入党的喜讯时,“她低下头,默默地站了一会,伸出手去同她德升叔握了握,就仰起脸,挺挺胸脯,直朝地里走去”。申玉枝对党和社会主义的热烈的追求是坚定的,有“小小的水滴冲开岩石”的精神,她的美好动人的形象,是在七灾八难中,在实践和行动中完成的。

站在申玉枝对立面的落后势力的代表彰山阳,是个利欲熏心的蜕化变质分子,他在个人欲望的驱使下的阴谋活动,不但危害、压迫着申玉枝的身心,而且起到了瓦解人心,破坏合作化事业的作用。作家没有把他写成自觉地要破坏社会主义改造的人物。这样写可能影响了作品主题思想的深刻,似就这个具体人物来说,倒是符合他的性格发展的。对老支书张德升的描写,也注意到忠于生活真实。既写他善良、正直,具有久经考验的原则性的一面,也写他受到封建意识束缚的一面。对张永德,这个“内里热”,埋头苦干者,作品不乏生动的个性刻画,但作为申玉枝倾心相许的人物,他“热”的一面没有得到充分的描写和展露,是个缺陷。

这部小说具有较强艺术感染力的另一个原因,是它的浓厚的地方色彩。作者是外乡人,但在革命战争和解放后,都与小说所写的地域的人民保持了紧密的联系,都注重于当地民情风俗的研究。所以小说中涉及当地的风俗习尚,以至于人物的语言,都有较好的掌握。“打铁火”这一传统风俗,贯穿于情节之中,那热烈的场景,使人动情。

《水滴石穿》是一部在今天应该重新给予正确估价的好作品,这是康濯同志作了较充分的思想准备、生活准备之后结出的艺术之果。任何一部成功的作品,都不是闭门造车可以取得的。深入生活重要,在生活发生了大的转折之后尤为重要,这也许是重读《水滴石穿》给我们的又一个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