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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霜重色愈浓——论张贤亮的创作特点(1)

在大西北的中年作家里,张贤亮引人注目。《灵与肉》给作家带来了声誉。人们没有想到,一向苦寒的西北高原,竟然结出了如此耐人咀嚼和回味的艺术佳果,就象高原上经得住霜雪的“冬果”一样冷冽甜美。仅从一篇作品固然很难对一个作家作出全面的评价,但是,正如从一枚果实可以鉴别它来自一棵什么样的树,扎根在什么样的泥土,以及经历过怎样的气候条件一样,从一篇具有代表性的作品里,是可以窥见这位作家一定时期的取材特点、表现方式、感情基调、语言色彩的。《灵与肉》足以证明,张贤亮是一位比较成熟的作家,他在思想和艺术上有自己的个性和追求,他有深切的而不是浮泛的人生体验,他还有较高的艺术表现才能。

他的好作品不止一篇《灵与肉》。只是由于他的大都分作品发表在《宁夏文艺》上,地域的偏远限制了与读者见面的机会,不大为人所知罢了。粉碎“******”以来,张贤亮的创作轮廓大致是这样的:最初发表了《四封信》和《四十三次快车》两个短篇《这两篇小说,对十年浩劫的生活不乏真切的描绘,有对善良者不幸的控诉和对残虐者跋扈的鞭挞,但构思一般,笔墨也略显滞涩拘泥。这毕竟是作家重获艺术;命之岩的试笔。到了写出《霜重色愈浓》,思想较前深刻了,笔法也显出了圆熟。一对曾经是政治风云中的“政敌”和“情敌”的老同学,如何在清除“四害”之后,抛却前嫌,互休旧怨,觉醒了的两颗心沟通了,交融了,共同去迎接新的生活。作品里的校长阚星文意味深长。这个曾经很“左”的,惯于整人的“好人”,从自己整人到“****”中被人打断了腿的切身体验中,领悟到了****顽症的根源和对社会生活的败坏,思想发生了质的飞跃(这飞跃具有很大的典型意义)。于是,经过十年****的阚星文,反倒比那个当年身体健壮的阚星文,思想更健康、精神更健全,也更有力量了。不过,这篇作品虽然完整且具有一定深度,但站在今天回头去看,它仍然可以混同于当时一般的“伤痕”文学;也就是说,张贤亮的创作个性,他的独具只眼的选材和提炼主题的特点,还并没有充分地发挥出来。待到《吉普赛人》、《在这样的春天里》(与邵振国合作)、《邢老汉和狗的故事》、《灵与肉》、中篇小说《土牢情话》相继发表,张贤亮仿佛一个准确地找到了自己的乐器和曲调的歌者,他的歌喉,他的激情,他的欢乐和积郁,都如水银泻地般自然地流露出来了。他的笔下,现实主义走向深化,创鲜明地呈露出来。

张贤亮的作品的确数量不多。但他注重质量。他的作品常常把读者带到一种深沉凝重、令人荡气回肠的境界中去,给入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世界上没有一冒芽就成熟的果子。要问;是些什么因素形成了张贤亮作品的基调和深度?他的艺术个性又是怎样在作品中体现出来的?他的作品有哪些与众不同的特殊之处?要评论这些,我以为,不能不首先从他的人生经历谈起,然后逐次展开对他创作特色的认识。

一、坎坷的遭遇

果然,这是一个从严霜中走出来的作家。

早在一九五七年,张贤亮二十一岁的时候,就初露文学才华,在《延河》发表了抒情长诗《大风歌》。不料,长诗的发表非但没有为他以后的创作提供条件,而是带给他可怕的风运。他被错划为****。试想,一个刚刚二十岁出头的青年,心中充满着金色的梦,突然遭到如此严厉的打击,怎能不感到悲恻惨淡?

从此,他开始了从一九五八年到一九七六年的艰苦的体力劳动。在干农活上,他“耕耙犁锄、提耧下种、割捆装运、赶磙扬场、无所不能”。这只是一个方面。假如生活只把他“改造”成一个熟练的“劳动工具”,那张贤亮也就不成其为张贤亮了。重要的是,在长期的体力劳动中,他经历了肉体和心灵的变化。他“被剥夺了爱与被爱的权利”,内心自然是痛楚的。“但劳动人民给我的抚慰,祖国自然山川给我的熏陶,体力劳动给我的锻炼,马克思恩格斯著作给我的启示,始终象暗洞中的石钟乳上滴下的水珠,一滴一滴地滋润着我的心田。我,正是凭着这些才幸存下来的”,“而孤独悲凉的心,对那一闪即逝的温情,对那若即若离的同情,对那似晦似明的怜悯,感受却特别敏锐。长期在底层生活,给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种种来自劳动人民的温情、同情和怜悯,以及劳动者粗犷的原始的内心美”。逆境使他备尝艰辛,失掉了宝贵的时光;但任何事物都有两重性,正是在底层的十八年,使他对社会和人生有了深刻的体味。他比处在顺境中的一般人,更能与劳动群众在感情上、心理上灵犀相通,他也更能具体而深刻地感受到****路线的危害。当然,这决不是培养作家的正常选择,但这至少能够证明,作为局外人去“深入”生活之所以不灵验,而把自己的汗水、泪水、欢欣、痛苦与劳动人民交融在一起之所以产生好作品,其分野正在这里。为什么张贤亮的作品,于被社会遗弃者的心理,于“血统论”迫害下的弱者,特别能够沟通,其谜底也在这里。从这个特殊的章义上看,这是不幸中的幸事。

鲁迅说过,“创作总根于爱”。张贤亮心中也装满了爱,对祖国的爱,对人民的爱。连恨也是为了爱。他说过,“我就暗暗下定决心,我今后笔下所有的东西都是献给他们的(指劳动人民)。”他说,他的作品,“那里面有我痛苦的人生经验”,“在她们的塑像中拌和着我的泪水”。

我认为,张贤亮的这些话,他的坎坷遭遇,是我们认识他的作品的一把钥匙;文学作品是客观现实生活与作家思想感情的融合和统一;而主要的因素——作家的思想感情,则是创作的推动力。张贤亮的作品中,作家“自我”的影子格外浓重,作家的爱憎感情也特别强烈。张贤亮大约可以算阿托尔斯泰所说的,在盐水中煮过三次的人,他的作品才呈现出深化的特点。还应该看到,他是个耽于哲学和经济学的人,并不排斥抽象思维。在他被迫中断创作的年月里,他以顽强的毅力,阅读了大量马列主义著作,写下过二十多万字的读书笔记。这些修养和锻炼,常使他的作品蒙上一层哲理色彩。我们同时又感到,他还是一个人生意义的探索者,人生真谛的寻觅者。他为美的毁灭感到痛苦,同时为质朴美的诞生感到欢欣。

二、发掘“伤痕上的美”

我们知道,即使是同属于遵循革命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作家,所描写的生活面大体相似,也必然是各有各的表现方式,取材特点和认识角度。在这一方面,张贤亮有他与众不同的特色。

象近几年大量涌现的作品一样,张贤亮的作品所写的,也大多是在长达十年,乃至二十年中“左”的东西带给人们肉体和灵魂的伤痕。在这个特殊的历史时期里,社会生活剧烈动荡,人与人的关系急遽变化,几经调整,美与丑都得到了充分表露的机会和舞台。最残忍的与最善良的,最卑劣的与最高尚的,最丑恶的与最美好的,一起在社会生活的万花筒里旋转,它留下的历史教训、人生教训、道德教训无比丰富。作家们描绘这些社会现象,是历史的必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问题在于怎样表现。张贤亮说怎样有意识地把这种种伤痕中能够使人振奋、使人前进的那一面表现出来,不仅引起人哲理性的思考,而且给人以美的享受,还并不为相当多的作者所重视。是的,如何把伤痕中使人振奋的一面表现出来很重要,可以说很多作家都是致力于此的,不独张贤亮如此。很多作象的作品,都是以回顾的形式出现,贯注着一种向前看,积极向上的精神力量。然而,着眼于“不仅引起人哲理性的思考,而且给人以美的享受”,刻意发掘“伤痕上的美,痛苦中的欢乐”。精心从苦难中“提炼美的元素”,则是张贤亮艺术表现方法中的重点所在。

从取材来看,他特别敏感于揭露反动“血统论”的危害,他笔下的人物不少是在“血统论”重轭下呻吟的弱者。如《吉普赛人》中的卡门,《在这样的春天里》中的“她”,《邢老汉和狗的故事》中的女乞丐,《灵与肉》中的许灵均,《土牢情话》中的石在等,都有这个特点。这些人物大都打着黑色的烙印,走过一段漆黑惨痛的人生道路。可是,这种选材特点,只能看作是张贤亮对极左路线进行艺术批判所选择的“突破口”。流荡于他作品中的,并不是这些人物流血的伤口,表面的受迫害的惨状,而是一种强烈美感,是美的形象,美的力量。他着意探索的,并不是这类伤痕一般的社会意义,而是更多的把笔墨集中在对人物的道德情操之美的发掘和揭示上面。

前面提到的《霜重色愈浓》里有这种从伤痕中“提炼美的元素”的特征。变成瘸腿的阚星文思想获得解放,其精神世界就要比当年那个没有肉体外伤的阚星文美好得多。但这一点我们在其它作品中见到过,比如在张弦的撼人心魄的《记忆》中便有类似情形。真正属于张贤亮独特个性的东西,是在另一些作品中。《灵与肉》的写法便与通常的写法大相径庭。你看,他也写伤痕,也控诉,也呼号,但别人正写他反写,别人顺写他逆写,别人看正面他看背面,别人只看到痛苦他还看到了“痛苦中的欢乐”,别人只看见了伤痕他还看到了“伤痕上的美”。许灵均,这个资产阶级的不肖子孙,先被富人抛弃,继而划为****,又被社会抛弃了;他伶仃如孤雁,只能与马为伍,心中的冤苦只能对马儿诉说。这不禁使我们想起契诃夫的《苦恼那无处诉说自己悲痛的马车夫,有话只能对马儿倾诉。许灵均的身世真可谓创巨痛深!这不是一份绝妙的控诉****路线的材料吗?但张贤亮自出机杼,独辟蹊径,把伤痕上升为美,从生活的背面去透视,发现了一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如何在严酷的打击下在长期与劳动人民的相处中,发生了从肉体到心灵的变化。许灵均不仅背叛了自己的阶级出身,重新组合、调整了与周围环境的关系,而且他的价值观念、道德观念、幸福观念都发生奇特的变化,连他自己也感到震骇。他获得了一个更广阔、更丰富、更高尚的心灵世界。他找到了自己“生命的根”!于是,这个心灵世界左右着他,使他宁可放弃也国的良机,宁愿抛弃高级的物质享受,毅然辞别了阔绰的父亲,回到了留着他的巨大创痛和巨大欢乐的西北高原的土屋。这多遗憾!这不是倒退了吗?这不是思想保守、不思进取的人生哲学吗?这不是一个浑浑噩噩的人吗?——有人这么说。

我认为,这样说的人不但没有读懂《灵与肉》,而且首先是没有弄懂生活这部复杂完整的大书。他们不懂,许灵均的抉择首先是不得不服从他自己内心的召唤。在这篇小说里,辩证法的威力充分显示出来了,事物的双重性也深刻地表现出来了!得与失、祸与福、泪与笑、苦与乐,从来都是结伴同行的。世界上没有绝对的东西,只有相对的存在,一切都依时间、地点、条件发生着变化。一个人的精神境界是否高尚,归根结底要看他对人民的态度。许灵均受过许多难,真所谓悲恨相续。作品并不回避这一方面。但与受难的同时,许灵均也知道,“那里有他在患难中帮助过他的人们,而现在他们正盼望着他的帮助;那里有他汗水浸过的土地,现在他的汗水正在收割过的田野上晶莹闪光;那里有他相濡以沫的妻子和女儿;那里有他的一切!”作品不是从理念上,而是从具体的艺术描写中,令人信服地揭示了许灵均感情世界变化的生活依据。这是在与大自然、与劳动者的朝暮相守中迸发出来的真情。高尔基曾称赞契诃夫的《草原》是“发香的、轻快的、并且有着一种纯粹俄罗斯味的沉思的忧郁”的作品。在《灵与肉》里,也有不少“发香的”片断,把西北高原上。的阔风急雨、牧马人的豪放与主人公的心灵感受巧妙地交融在一起,引发了读者“沉思的忧郁”。至于环绕许灵均的农村普通人,他们的生活方式对许的“同化”,也写得非常出色。而高级饭店里的豪华,“父亲”和“密司宋”身上的异域情调,悬殊的价值观和幸福观的对比,又使我们如深了对许灵均内心活动的理解。从许灵均这一形象的描写中,我们看到,张贤亮发掘伤痕上的美和痛苦中的欢乐的手段,的确是不同凡响的。

“悲剧使人生充满了严肃,悲剧使人的情感圣洁化”。这种伤痕上的美,还体现在张贤亮所创造的——系列女性形象中。《吉普赛人》中的卡门、《在这样的春天》里的“她”,《邢老汉和狗的故事》中的女乞丐,《灵与肉》中的秀芝,《土牢情话》中的女看守乔安萍,都是作者“梦中的女神”。作者要表现的是这些“女神”身上劳动者的人情美,人性美,是她们身上“圣洁的光辉”。于是,这些人物与通常的“伤痕”作品中人物的着重点就有所区别了。这里只谈谈中篇《土牢情话》中女看守乔安萍的形象美。

《土牢情话》是寄托着张贤亮深沉感怀的一个中篇。小说对那个疯狂年代里,人们的失去理智,人们的变形、变态、绝望、愤激,有异常严峻真实的刻绘。夜色如漆,暴雨如倾,在聚集着“叛徒”、“特务”、“走资派”、“现行反革命”、“****”“小爬虫”的农场的土牢里,老革命宋征被活活打死,死亡又威胁着目睹了这一惨象的每个囚徒。被抛弃的人们完全陷入绝境,他们还在做困兽之斗,盘算着向外界传递消息,越过死神的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