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小说艺术探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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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植根于湘西大地——关于孙健忠作品的断想(1)

我还是从沈从文的作品里最先认识湘西的。后来,有幸到过那里一次,惜来去匆匆,只领略了一下那里山川的奇秀,至于那里的民情风俗,就没有机缘更多的接触了。我爱这片美丽的土地,常常想,如此奇秀山川里的劳动者,也定然有奇美的心灵,有不同于其它地域的特殊的人情风俗吧?于是,引领成劳,结想为梦,有时竟在梦魂中沿沅江上溯。不过,梦中所遇,多是沈从文作品中的人物,是箫箫、三三、翠翠,这些旧时代闭塞的山寨里的姑娘,是《丈夫》里那不得不在穷困的驱赶下卖身的女人和忍气吞声的丈夫……那都是四、五十年前的旧事了。可是,解放以后呢?今天呢?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湘西人民在近三十余年的新的生活中,有怎样的命运际遇、悲欢感情呢?这些,则是我更想知道的了。

终于,在土家族作家孙健忠的作品里,我找到了渴想了解的东西,部分地获得了艺术上的满足。逐次地阅读了他的《五台山传奇》、《乡愁》、《留在记忆里的故事》,《我的老师和她的爱人》、《彭老三趣事》、《啊,月亮》,《!和?》、《菩提萨捶》、《母爱》和中篇小说《甜甜的剌莓》,不能不被作品中浓厚的乡土气息,扣人心弦的人物命运所吸引,所感染。当然,这些作品,并不全部是成功的,也有个别篇是写失败了;但把它们组接起来看,几乎是涉及到了解放以来每次重大的生活变迁,组成了一长幅湘西劳动人民生活斗争的画卷。这画卷里不光有湘西特有的山花野草,竹楼茅舍,奇风异俗;真正打动人的,还是各种各样的人物命运,各式各样的性格,丰富强烈的欢悲。读孙健忠的不少作品,仿佛咀嚼着一枚枚山野之果。这“山果”涩涩的,酸酸的、甜甜的,有一股带着野性的“湘西味”。

孙健忠大约可以归入所谓“乡土文学”的大流派中。何谓“乡土文学”?我还没有找到完整的定义。想来总的意思无非是,透过一个特定乡土的特有的风物人情、习俗和命运,映现出一个大时代、大社会的侧影吧。关键在于热爱这片乡土,熟悉这片乡土,真正地写出这片乡土上的特色。

试想,不把根须深深地扎进这片乡土,能结出这些有浓郁“湘西味”的山果吗?没有对于故乡人民发自心底的炽热感情,能够写出这些动人的篇章吗?理解孙健忠的创作,我以为最根本的,是首先理解他对故乡的那种“割舍不开的感情”。这是他从事创作的他在短篇集《娜珠》的《后记》中说:“我爱我的故乡,我爱他地上的高山、溪河、丛林以及天上的云朵但是我更爱生活在它的怀抱中的勤劳、悍勇、质朴、善良的人民……”;还说过:“放乡的人民生活是一座永远开掘不尽的文学宝藏。我愿终生作它的一个开拓者。纵不能捧出黄金白银,也要以我的赤子之心,奉献给故乡亲人,以感谢他们的养育之恩”。

生活之树常青。以上的话不是挂在口头上的誓言,孙健忠在生活和创作实践中也确是带着这种激情去做的。他平时一有机会,就返回故乡,到父老乡亲中去;他曾经较长期在湘西安家落户。他象一株湘西山林中的果树,艺术的触须拥抱着母亲大地,这土地给了他力量、信念、思想、灵感,把滴滴乳浆灌注给他,才结出一树繁盛的果。分析孙健忠作品的思想艺术特点,似乎应该首先从这里出发。

读孙健忠的作品,你会有一个突出的感觉:他的作品里充满着各种人物独特的命运。《五台山传奇》以向小妹的命运为贯穿线索;《留在记忆里的故事》以瞎子来顺阿公和他的孙女幺姑的命运为贯穿线索;《乡愁》以女主角“她”的命运奇遇为贯穿线索。《甜甜的刺莓》以竹妹的婚姻悲剧为贯穿线索……

为什么孙健忠如此注重以命运线索作为他结构作品的重要方式呢?自然,这首先源于他对故乡人民命运的关切和责任感,但另一个重要原因是,从文学的角度看,你面对庞杂的生活,必须要找到一条通向现实深处的路径,要抓住一条链环;你必须从面到点,从大到小,否则,大而无当,会越写越臃肿散漫。对孙健忠来说,他的“路径”。他的“链环”,就是紧紧抓住人物的命运,从人物独特的命运发展中,提炼、概括丰富的社会内容。

事实上,注重写普通人的命运悲欢,是现实主义创作的一个基本特点。恩格斯在称赞乔治桑等人的创作时,除了称赞他们的作品不再象先前的著作中,总是让“国王和王子”充当主人公,而是写“穷人和受轻视的阶级了”之外,还特别指出,“构成小说内容的,则是这些人的生活和命运、欢乐和痛苦。”我感到,孙健忠恰恰是抓住了这个要点的。

写人的命运,写普通劳动者的命运,似乎是大家都懂的道理,但在创作实践中,情形却并不皆然。我们的文学,曾经一度陷在 “写政策”,“写路线”的歧路里,对普通劳动者命运的曲折性、复杂性,很不重视。如果说在“左”的错误盛行时,文学中也写了人物命运的话,那其实只是一种“命运模式”,每个人物的发展和结局,都是早就依据********的需要“分门别类”安排好了的。

“命运”如果可以做这样简单的分类的话,社会也就净化得象真空管一样了。孙健忠没有照这种方法写人物命运,他的《五台山传奇》发表已经二十年了,至今读来依然有一股强烈的感染力,其原因就在于写出了人的命运的独特性,曲折性,复杂性。

向小妹的命运的确是特殊的。她不是祥林嫂,不是白毛女,也不是起而抗争,参加革命的女性。她就是她,一个普通的湘西女子。在严酷的旧时代,她嫁给了忠厚老实的田天陆。他们穷得很,“没有开出劳动的花,却结出了爱情的果”。但她被湘西特有的“弋匪”抢走了,受尽凌辱,辗转出卖,痛不欲生,投身清江,被好心的船工救起,成了“清江上的船妇了”。二十年来,她和丈夫田天陆,一个苦苦想念,一个逃跑寻求,盼望着重逢,终不能重逢。直到解放了,破镜似乎应该重圆了,他们相见了。可是,“她当初在清江上,非常想念五台山上的前夫和儿女,现在回到了五台山,清江上的船工和儿女,又时常挂在她的心里”。这“离而复合,合而又离”的家庭悲剧,感人肺腑,发人深思。

然而,向小妹两家的悲剧又带有极大的普遍意义。当年“官匪一家”,向小妹的反抗、逃亡,都没有出路,她象一只冲不出黑暗樊笼的鸟雀。虽然命运给过她不少偶然的际遇,但罗网重重,疏而不漏,她还是不能与心上的人儿聚首,不得不向命运低头。“广大无边的世界哟,难道没有一个弱女子的落脚之处吗?”是的,向小妹的曲折离奇的经历,恰恰是对旧世界最深刻的揭露。她的被搭救,成为“船妇”,恰又说明了劳动者之间的相濡以沫,阶级深情。这也实际是对不幸命运的曲折反抗。当然,待到解放后,出现了两个家庭的矛盾,也是旧世界遗留的一幕悲剧。但在更高的意义上来看,这又转化成一出社会喜剧。因为解放后她和田天陆都变成了生活的主人,剩下的只#怎样安排家庭生活使其更合情理的问题了。

有人说,这是一篇“问题小说”,比《我应该怎么办》早提出了好多年。其实,作家的立意并不在于“问题”上。从向小妹“团圆”之夜嘤嘤的啜泣声中,我们固然感到了悲,但从她和田天陆家庭子女的变化,她们精神面貌的变化中,我们又会感到新时代的喜悦,这是一篇以含着悲喜交集的泪花向旧世界告别的作品。作家写了悲剧,为的是告诉人们,这样的悲剧已经消灭,不会重演。这是历史的欢乐的回声。

从《五台山传奇》关于人物命运的成功描写中,我们会从中得到一些有益的启示。人物的命运应该是独特的,复杂的。主宰人物命运的,固然取决:于社会的政治的和经济的力量,但并不排斥不同人物的个性、气质、心理等等因素的作用,特别是还不能忽视命运中的各种偶然因素,你愈是真实地写出人物命运的独特性、复杂性,也就愈能够折射出社会生活的丰富性、广阔性,因为必然性总是由偶然的形态显现出来的。从命运的“模式”中挣脱出来,从独特性中寻求普遍性,这也许是《五台山传奇》至今对我们创作的很要紧的一点启发吧?

善于抓住人物命运的发展这个环节,的确是孙健忠不少作品的特点;但这也只是他借以通向现实生活深处的“途径”。假如在这条“途径”上,看不见繁盛鲜花,看不见丰葱的野草,没有令人赞赏惊奇之处那也就未免使人兴味索然了。在真正好的作品中,入物命运的发展线索只是骨架,它一定要托起满棚满架的鲜花异草,这“鲜花异草”,就是对人物的丰富感情,心内世界深刻的发掘。一位杰出的老作家说过:文学作品写人,究竟“写人的什么呢?我想主要是写人的思想感情的变化过程”,“要把由于人的社会实践造成的这几种感情的变化形象化,化在人的‘七情’上”。(柳青)孙健忠的一些好作品,也正是把笔力倾注和凝聚在对劳动人民的人性美和人情美的描绘上的。

他的《留在记忆里的故事》、《乡愁》、《我的老师和她的爱人》等篇,要论情节,实在说不上有什么曲折称奇之处,甚至很难作为完整的故事讲述出来。贯注在这些作品中的,是人情美的细腻动人的抒发。它象是抓住了人物感情的“线团”,如抽丝一样,尽量地拉、拉、拉,拉得长长的,又象发现了一座心灵的宝库,尽力地挖、挖、挖,挖到蕴藏的深处。我认为,能从简单的情节中生发出饱满浓厚感情的作品,才是小说艺术中的上品,最比较高的艺术境界。

人性、人情这些领域,似乎至今仍是令人望而生畏的禁区。这些问题其实既复杂倒也未必神秘玄妙到不可捉摸。******同志就曾经明确地指出有没有人性这种东西?当然有的。但是只有具体的人性,没有抽象的人性。在阶级社会里就是只有带着阶级性的人性,而没有什么超阶级的人性。我们主张无产阶级的人性,人民大众的人性。这里,“带着阶级性的人性”中的“带”字十分关键,说明了阶级性与人性的异同关系。我想,只要我们的作品写的是有着具体社会属性的人性和处于具体社会关系中的人请,抒发的是“人民大众的”人性美和人情美,那就非伹没有什么不好,恐怕是每一部真正激动人心的作品中都是不可缺少的。孙健忠自己说:“农民的感情是极其丰富的,复杂的,曲折而又深沉的。我准备在研究农民的感情特点方面好好下呰功夫。”功夫不负苦心人。在《留在记忆里的故事》和《乡愁》这两篇别具一格的小说里,我们看到了潜藏在人民大众心底丰富的情感。

《留在记忆里的故事》写的是“******”年代的事。作家面对一座干涸的“水库”和为建造这座“水库”而献身的农村姑娘的坟茔,引起了纷纷思绪,激起了感情波澜,他有一种把久已积蓄胸中的感情抒发出来的冲动。但他几乎一点儿也没正面写“浮夸风”中的“热闹”场景,没有抽象地评述****错误的原因及其危害,出现在作品中的只是一个瞎眼的老人来顺阿公和他的相依为命的孙女幺姑,作家就从这里下笔了!

瞎子?瞎子来顺阿公会有怎样的精神世界呢?他看不见太阳、月亮、灯光,照我们想来,他一定痛苦得很吧?其实不然,他活得充实。他心里有光明,“这光明就是希望”,“这光明就是他的孙女儿幺姑”。幺姑不幸,父亲早逝,母亲改嫁,留下她这雏儿,爷爷拿米汤水喂她,夜夜把她窝在胸口上。爷孙之间,爱得那般深沉,瞎老头能从幺姑的脚板声、出气声、说话声,听出来这女儿家的脸色和心绪。可是,要修水库了,怀抱着理想的幺姑要走了,不能守在爷爷的脚边了,爷爷想得通,因为“等到断龙山水库修起的那天,等水库的水流到我们屋门口的时候”,幺姑也就转来了。而且,幺姑说,“那时候,我哪里也不去了,一辈子孝敬你老人家”。幺姑的“脚板声响了停,停了响”,真是“为谁一步三回头”啊!读至此,谁不为这爷孙之间质朴的人情所动呢?然而,等呀,盼呀,盼呀,等呀,水没有流到屋门口,幺姑也没有回来。瞎老头不相信希望会破灭,他走了三天三夜,摸到了工地上。他摸到了什么?“瞎老头蹲下去,伸出粗硌硌的手,摸到了一个新垒的土包,摸到了花圈,摸到了纸灰钱”。作者说,他写到这里流了泪;我要说,读者们也会流着泪读到这里的!

我们或许会遥想起《边城》中的老艄公和他的外孙女翠翠,还有那条伏在江岸上的小黄狗吧。在那里,爷爷与外孙女的感情也是深挚的。可是,幺姑比翠翠进步了多少年!她怀抱着理想献身了,连瞎子也是充满着希望的。可这爷孙之间的爱,这希望,都被****错误辗碎了,割断了!作家不言****错误对政治、经济的破坏,却转而写它对人民大众的人性与人情的伤害,这也才是真正的文学角度,触到了历史感情的深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