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小说艺术探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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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揭开了战士心灵的美——《西线轶事》的艺术特色

战士的感情,表现在战场上,也表现在日常的生活里;表现在与敌人的白刃格斗之间,也表现在顽强砥砺自己的内心活动之中。徐怀中同志的新作《西线轶事》,主要不是靠惊人的战斗奇迹征服读者,而是通过细腻入微地描绘战士的心灵的历程,拨动了我们的心弦。这篇作品,在我国军事文学中别开生面,在已经出现的描写中越边境自卫还击战的作品里,也是独具一格的。

题名“轶事”,似乎着眼点在“事”,其实,全部描写都紧紧围绕着人和人的感情的微妙变化。它并非从严酷的战争中去摭拾一些琐屑的、表面的趣事,而是透过一件件最能反映战士内心深处感情活动的小事,创造一个个本色的性格和心灵美好的人。读完小说,六个女电话兵和一个男电话兵的音容笑貌,那样亲切、清晰地呈现在眼前,焕发着青春的光采,其中如刘毛妹、陶珂、严莉等人,有血有肉,有声有色,深深刻印在我们心中。“轶事”的幽默常使我们忍不住会心的笑,但笑到后来却是感动的泪。某些军事文学作品的英雄人物,常令人有隔膜之感;但这里的几个电话兵,分明是英雄,却又是实实在在的普通人。一方面,他们单纯、善良,喜怒哀乐与我们息息相通,没有一丝儿隔阂,是普通人;另一方面,他们刚强、无畏,勇于牺牲自己,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是了不起的英雄。作者“一支笔并写两面”,在普通人与英雄的辩证关系中,成功地刻画了这些今日的“最可爱的人”。作老把他们誉为“洁净的水”。正是几滴“洁净的水”反映出了大海的风貌。

作者追求的是率真的美。他不回避人物遇到的实际困难和他们的某些弱点,不人为地涂抹“理想化”的色彩,深怕损伤人物性格的真实和完整。对六个女电话兵的刻画,紧紧抓住了人物的女性特征,在女性特征中,又突出各自的个性特征,这样,就非常有说服力地写出,在一场仅仅十七天的战争里,我们的女兵们是怎样一步一个脚印地、异乎寻常地迅速成熟了。六姐妹初到部队,有的“爱嗑瓜子儿”,被送了“五香嘴儿”的外号;有的“爱哭出了名”,芝麻大的事就哭一场;也有的怀着大胆的幻想,偷偷地开始探索“个人问题”。但这些不适应军旅生活的弱点一经指出,她们就迅速改正,以对自己的严格要求,把从家庭和经历中带来的各种习惯,把二十岁女孩子的心,尽快地收拢到了领章帽徽的下面。连队由于有了这六姐妹,格外的有生气。但是,严酷的战争突然来了,她们经受得住吗?她们请战的心是迫切的,一齐上街,把头发剪成了“运动头”。她们的决心是坚定的,不约而同地首先想到了“死”,做好牺牲自己的精神准备。她们是那样顽强地克制着自己的感情,当在长途电话上和妈妈告别时,妈妈起初是鼓励,后来,“妈妈的声音开始发颤,耳机里传来极力克制的抽泣”,这时候她们还唯恐占线的时间太长,说:“妈妈!你看你,还有什么话没有?没有就挂了吧!”多么刚强,多么可爱!但战争毕竟是战争,她们的决心还需要到炮火里去冶炼和检验。刚过红河,头一件困难竟是对女兵最难堪的无处“解手”。头一次架线,遇到三具越军尸首,不敢越过,延误了时间,挨了批评。她们悄然流泪,恨自己的软弱。其中一个姑娘,来了例假,又淋了雨,浑身烧得象炭火,却决不启齿,顽强地忍耐下去。就这样,她们习惯了炮火硝烟,耐住了酷暑阴雨,熬过了嗓子出血和旱蚂蟥的叮咬,直到枪击匪徒,生擒敌人,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她们战胜了敌人的凶顽,也战胜了自己的怯懦。她们遇到的困难,看起来是微小的,但对一个过惯和平生活的女孩子来说,又是极艰难的。作者发现了这一点,描写了这一点,突破了描写战争生活的某些“禁区”。战争结束时,由于连日的奔波辛劳,六姐妹身上散发着难闻的汗酸味儿,但是,她们的精神境界却升高了,净化了,发出耀眼的光采。这样崇高的精神境界,要在和平环境里,大半生也许难以达到,而在纷飞的炮火中,她们达到了。

我们常常感到,在某些军事文学作品里,英雄的行为是悲壮的,但却很难揣摩出他们完成这些行为时内心的真实活动,往往被大同小异的概念化描写所掩盖。应该说,能否深刻揭示出英雄悲壮行为的动机,是军事文学创作上的一个难点。《西线轶事》的突破在于,它不是用一种抽象的英雄主义概念去“套”人物,而是力图挖掘英雄行为后面的时代精神,英雄儿女们力量的来派。作品着重写了刘毛妹和陶珂这一对青年男女。作者首先注意到,这是两个从十年****中走出来的干部子弟,他们苦闷过,彷徨过,有过“内伤”,他们身上打着特定历史时期的烙印。他们与抗美援朝时期的青年有所不同,而与今天我国广大青年的思想面貌却不能没有许多相通之处。为了深刻表现这场战争的正义性和青年英雄的历史主动性,作品主要写战场,又不限于写战场;写了今天,又回溯到昨天,从中寻求着人物的思想轨迹。于是,在《西线轶事》里,我们感到一种历史的纵深感,我们强烈地感到,象刘毛妹和陶珂这样的青年,他们勇敢行为的动机,不是来自哪一种抽象的概念,或只是受到某种从外部灌输的思想的鼓舞,而是从他们自身简单的而又不无坎坷的经历中,从他们受过伤的心底里迸发出来的。

男电话兵刘毛妹,是大智大勇、石破天惊的英雄,又是个一度迷惘彷徨的青年。作者努力透过他冷漠的外表发掘他内心的岩浆。“文化革命”中,他的父亲被打成叛徒,母亲为子女前途计,寡情地与之断绝关系,父亲衔冤自杀,毛妹忍受不了别的孩子的侮辱,打架时鬓角留下一道伤疤。这伤疤其实是留在心上的伤痕。家庭的不幸,社会的****,使他有点看破了红尘。平时,敞着怀,拿军帽当扇子,“一连串地吐着烟圈儿”,“言语间带出一种半真半假的讥讽嘲弄的味道”。但作者的本领在于掀开了他外表的冷,发现了他心灵的美。他其实无时无刻不在思考,他是一个有着强烈政治责任感的青年。要是没有这场战争,他不会那么快地成熟,我们也难于真正认识他。他壮烈牺牲后,发现了一封给母亲的长信。这封长信是刘毛妹心灵的写照,灵魂的剖白,洋溢着对祖国命运的忧虑,对真理上下求索的精神。他看得是那么深,看到了封建余毒和现代迷信对社会的破坏,原谅了母亲的过失。他比别人更深刻地理解这场战争的意义。信上说:“义勇军进行曲不是我们的国歌了。是不是说,我们再不能从这首歌里吸取一点有意义的东西了?”他看到了,这是为赢得时间和建设环境的战争,是关系着民族存亡的战争。正是这种用血泪换来的思想,支撑着他,勇如猛虎,视死如归,流尽了最后一滴血。这就是作者为我们塑造的一个新一代青年英雄的形象。

小说的另一特色是,很注意描写人物感情的多面性。多面性不是分裂性,丰富性不是心理的变态,这中间毫无共同之点,每个人物本身都是一个小小的世界,一个既矛盾又统一的世界。只有真实地表现了人物性格和情感固有的复杂性,才可能创造出典型的人物形象。在徐怀中笔下,这些年青的新战士不是单线条,单色调的人物,而是有着复杂感情的活生生的人。象刘毛妹在看电影以后对陶珂的失礼行为,过去的军事作品恐怕是不敢涉及的,会招致有损英雄形象,宣扬“人性论”的非议。可是,只要从这个具体的人物出发,想一想他短促的一生中,郁郁寡欢,缺少温暖的处境,他的行为就不难理解了。当然,他带着不定型的青年的某种鲁莽和空虚的色彩。陶珂当时尖刻地回敬了这个童年时代的伙伴:“毛妹!难道我们相互温暖一下,或者说是让我来温暖温暖你,一切就会好起来了吗?”从此他们没有再见面,也没有通信了。简单化的作者会处理为,陶珂和毛妹从此一刀两断。但作者是通晓人物心灵的辩证法的,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两个不同个性之间的撞击、矛盾和反常,两个人自幼培养的感情却如藕断而丝连。果然,毛妹牺牲,陶珂看到长信上竟没有一句话提到她,感到对她是一个难以忍受的打击,伤心落泪了。她怀着深情擦洗了毛妹的遗体。当初冷冰冰回绝毛妹的是她,现在伤心流泪的还是她,作者对这个女孩子的矛盾心理观察和揭示得多么深刻!作品对陶珂性格的描绘,是流动的,发展的。上战场之前,她“一张粉团团的脸儿,稚气地笑着,并不言语”,她是稳重的,羞涩的,喜欢沉默。当小说回叙了她小小的年纪,流落乡下,讨过饭的经历,我们似乎理解到,这个人物又是很内在的。十几天的时间,陶珂变化了,她开枪击毙敌人,亲手擦洗烈士们的遗体;她追捕越南女冲锋队员的时候,衣服撕成碎片,露出了肉体,也忘了害羞,在所不顾。特别是战争结束,组织上同意她入党,她却出人意外地要求暂时留在党外,继续考验她,希望自己成为一滴洁净的水,再加入到党的海洋里。这就是人物性格的丰富、发展和延伸。这就是作者所要讴歌的战士的心灵之美。

这篇小说,笔调深沉,隽永,从容,委婉,富于色彩感。作者追求的似乎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境界。他的态度是冷静的,严格忠于生活逻辑和人物性格的逻辑。但是,作者决不是客观主义的描写,全篇流泻着一种强烈的革命英雄主义激情。不过,作者善于把燃烧的激情贯注到形象塑造中,善于让感情和倾向自然地流馎出来。这种风格色调,也是我国军事文学中不多见的。如战争结束,女兵们凯旋归来时,常见的作者总要站出来抒情甚至说教,但徐怀中却只让女兵们沐浴后走过人群,农村妇女说:“九四一部队招女兵,怕尽是要挑好看的,不好看的不要”,便戛然收束了。这一笔看似平淡,却寄托着作者很深的匠心,他不但写女兵们的心灵美,还要通过形体美去映衬这种心灵美,把无穷的余味留给了读者。

《西线轶事》是一曲有力的英雄儿女的赞歌。它从内容到表现手法上的创新和突破,都是很值得注意的。它也有结构略显松散和剪裁上的弱点。徐怀中同志到过前线,八○“老兵”。正因为他深深热爱着自己的人物,非常熟悉自卫还击战的生活和战士的内心世界,才达到了这样难能可贵的艺术境地。把《西线轶事》称为我国军事文学的一朵奇葩,是并不过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