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糊涂百年:郑板桥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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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秋酿(2)

可是,偏偏也就在此时,儿子病了!老天似乎并没有放弃对于他这个天才的嫉妒,更没有忘记对他这个人杰的锻打。就在他尽力克制忍耐,新的打击却又来临:犉儿不幸夭折!这晴天霹雳,一下把郑燮击倒了。他卧床不起,欲哭无泪。妻把茶饭端到面前,他也难以张口,更难以下咽。老天何以如此无情,命运何以如此多劫,人生何以如此不幸,日子何以如此艰难……他反复地默问自己,反复地叩问神明。如此地痴想,他彻夜难眠。某一时,突然看到了犉儿,他在不远的地方,正朝自己招手。嘴里还似乎唤着爸爸。那幼稚而怯懦的眼神,像是面前的灯焰闪烁。

“犉儿!犉儿!”他急忙坐起身,想要把儿子揽到怀中。可是却扑了空,定睛看,眼前却只剩了那闪烁的如豆灯焰。

“他爸,你怎么啦?”同样没有入睡的妻,惊恐地问道。

他无言。只是愣愣地望着憔悴的妻。

“他爸,你,你可要想得开……”妻说这话,自己倒忍不住哽咽起来。那样子实在令人痛心。

一个母亲,失去了亲生儿子,却还拼命地把痛苦咬碎咽进肚里,还要照顾丈夫的情绪……该是多么的悲惨……想到此,郑燮的心中突然涌起一股热气,直逼头顶。他突然感到了深深的愧疚,禁不住上前搂住痛苦难耐的妻,自己也忍不住泪流满面。

这一夜,失眠中思念犉儿的郑燮和妻子抱头痛哭。妻的身体是那样的单薄冰冷,令他吃惊。多日欲哭无泪的郑燮,终于哭出了眼泪。那泪水似乎把心中积郁已久的苦水统统都带了出来,郑燮逐渐感到了一阵释然的轻松。天渐渐地透明,晨风中摇曳的竹影,透过窗纸吸引着他的视线。他想到了野外犉儿那小小的新坟。孤零零地在风中寂寞呈现的样子。沉默,沉默,生时就不爱说话,总是瞪着一双怯懦天真眸子的犉儿,就像小牛犊一样的乖、一样的善,可老天偏偏不放过这样一个可怜的小生命。

这时,随着远处的一阵鸡叫,天已大亮。周围静悄悄的,感觉妻已经不再流泪,甚或悄然地睡去。但他却不敢把视线投向她,怕看到她红肿的眼睛。他突然感到一种巨大的恐惧,担忧人生的苦难会没有尽头,担心悲剧的推进会高潮迭起。想到此,他再也顾不了那么许多,又一次回过身去,把苦命的妻紧紧地搂在怀中。就像是每次搂着犉儿一样,心中顿时涌起一阵疼爱、一阵用诗歌向儿子道歉的冲动:

天荒食粥竟为长,惭对吾儿泪数行。今日一匙浇汝饭,可能呼起更重尝!

妻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忏悔式地吟诵。突然在怀中,抬起眼睛,痴痴地望着他。郑燮仍处在自己的哭忆中:

歪角鬏儿好戴花,也随诸姊要盘鸦。于今宝镜无颜色,一任朝光满碧纱。

“他爸,你在念叨什么?说出来,让奴家也听听呀。”

郑燮看看妻,痴痴地说:“我在哭我们的犉儿。”诗人完全沉溺于吟诵之中:

坟草青青白水寒,孤魂小胆怯风湍。荒途野鬼诛求惯,为诉家贫楮镪难。

妻子的哽咽与哭泣,并没有制止郑燮的吟哭,反而使他感到了伴奏似的效果,悲情冲动的诗人于是“哭”得更加起劲。

可有森严十地开,儿魂一去几时回?啼号莫依娇怜态,逻刹非而父母来。

妻听至此,再也按捺不住心中压抑多日的悲痛,于是在他怀中号啕大哭。郑燮哪里还顾得劝慰,自己早也是泣不成声,但还是吟道:

蜡烛烧残尚有灰,纸钱飘去作尘埃。浮图似有三生说,未了前因好再来。

痛苦无奈中,假托浮图说而寄希望于来世。这是诗人自我安慰,更是对妻的慰藉。诗人的胸襟,毕竟是超脱而宽广的,是拿得起、放得下的。此《五哭犉儿》如同早先的《七歌》,就是诗人在万分悲痛中自我排解的方式,也是他寄托情感的载体。只是他自己并没有想到,这特定时刻的真情流露,却不仅成了诗人诗歌创作中的佳作,更是他生活与情感历程的重要记录,成为他生命波澜中动人的波峰浪花。可见苦难带给人生的也许并非仅仅是不幸,对于生活真正的强者,很可能就成了一种精彩。

生命对于每个人只有一次。死亡也就是最大的苦难,该是多么的可怕呀。年少时期,郑燮时常在入睡前想,如果一个人死去,那就永远永远地离开了亲人,离开了这山川河流、明月星辉、花红叶绿的世界,再也无法回还,便感到难以忍受的悲伤恐惧,时常不觉泪流满面。那是爷爷去世以后不久。可如今,当父亲与陆先生还有儿子相继离世,他开始变得冷静也有些冷酷。死亡虽怕,但对于苟活而言也就无所畏惧了。读着陆先生悼念史可法的词,他就想,一个人的生与死,都是瞬息之间的事情,本没有什么可怕。只是死得迟早,死法不同而已。常常听到人们讲一个人,当他出生之日,已经确定了死亡的大限与方式。这就是命运。就像犉儿,一株树苗刚刚萌芽,转眼就枯萎了……郑燮所担心的是自己的命运,在命运面前,一个人究竟有多大的反抗力,人为努力到底在多大程度上能够改变命运的安排。

外族入侵,危机四伏。命运在人们面前摆明两条路:一条是屈膝而生,一条是抗争而亡。史可法毅然选择了死,用一腔碧血捍卫着民族的尊严,也捍卫着一个生命的尊严,为梅花岭下平添了不可磨灭的浩然正气,也成为了扬州的荣耀。无论如何,究竟还是没有改变悲剧命运的摆布。作为明末著名政治家、军事家,一代华夏英烈,他官至兵部尚书,可谓一代名帅。史可法在郑燮的心中,无疑是一个了不起的读书人、一个民族英雄。他的衣冠冢就在扬州梅花岭上矗立。扬州卖画十载的郑燮,可谓是朝夕瞻仰,时时念及致敬。史可法的生平与事迹,对于他的人格与书画风骨的形成不无影响。加之一六三七年至一六三九年,史可法曾任南明右佥都御史,巡抚安庆、庐州、太平、池州四府及河南、湖广、江西邻近诸州、县,驻节六安州,政声在大江南北可谓人所共知。清兵入关后,史可法曾主张与之议和,共讨李自成的农民军。后被马士英等人排挤,于是督师淮扬,竭力协调江北四镇将领,以抵御清兵。弘光元年(1645),清豫亲王多铎兵围扬州,史可法拒绝投降,固守城池,后被攻破,壮烈牺牲。多铎因为攻城的清军遭到很大伤亡,遂下令屠杀扬州百姓。大屠杀延续了十天,史称“扬州十日”。史可法壮烈殉国后,其遗体不知下落,史姓后裔将其生前穿过的袍子、帽、靴,用过的笏板,埋葬在此,并在史氏宗祠东宅建立“忠烈祠”以祭拜。

这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郑燮躺在自家老屋散发着一股朽气的床上,脑子里翻江倒海,浮想连翩。史可法的精神,在江南江北读书人的心中,一直是激起民族情绪的一根导火索。只要一星儿明火,就会冒烟起焰。在郑燮心中,还有那被有些人认为不识时务的戴名世的冤魂,总是萦绕不断。身为清朝命官,却不思如何讨主子欢心,而是硬着头皮坚持着“明朝虽亡,但明朝却不可以无史”的志史信念。他完全忽略了命运的存在,结果落得个身首异处的悲惨结局。

而这一切,在选择命运的罗盘上,都阻隔着一条种族的界限,或称之为民族气节。读书人的苦难即在此加重。在这功利充斥的尘世上,一介普通书生,寻乞生存原已多艰,却又要背负整个民族的历史屈辱与仇恨……想到此,郑燮感到了压抑难释,连呼吸都有些困难起来。

他披衣起床,刚刚打开窗户,就听一声炸雷,劈头盖脑地由南天上滚来,紧接着就是一道闪电划破了天似的,大雨顿时滂沱落下。随着一股寒气袭来,他剧烈地咳嗽,仿佛整个人都被卷入那暴风雨中。他突然意识到,这自然界的风雨也就像时代的风雨,是任何人也无法回避与摆脱的氛围与局限。已故的人们如是,就是同时代的人们也是无可奈何。金农、李鱓、顾万峰,还有自己等等,一个个地桀骜不驯,一个个地恃才自傲,起初也都在命运面前憧憬、叫板、挣扎、扭打、纠结,在宦海边与内,梦想、观望、搏击、沉浮,尝遍人间百味……可是到如今,前途仍是渺茫一片。如此地想着,他突然一时冲动,回转身,关窗点灯、研墨铺纸,挥笔画下一幅风雨中的顽石孤竹,落款时尚感觉意犹未尽,便署名为“懊道人”三字,记下此刻的心灵闪电与暴雨中抗争命运的激烈意象。

电闪雷鸣、风雨交加、江潮涨落、水患连连中,孤竹傍着顽石,犹在劲节向上。这是自然的现象,也是郑燮的处境,更是他的心思,他的理想和心中对自己个性的定位。

好友、人称狂士的顾万峰依然出走做了幕僚,还有扬州一起的几位也都不大安分:金农往山东蓬莱,黄慎去广东韶州,只有汪士慎还苦撑在扬州小玲珑馆的七峰草堂中卖画度日。他倒是还做了一件好事,就是应邀为厉鹗等七人所著《南宋杂事诗》作了序。这些个日子,新继位的雍正皇帝,更是手忙脚乱没有闲着。仅仅三月份一个月,他就向直省总督以下各地方官颁发谕旨十一道,道道鸣金击鼓,神州好不热闹。七月,皇帝又下诏命令在全国推行新政“摊丁入亩”,穷人似乎高兴,地主富豪却设法抵制,官家硬性执行,闹得鸡飞狗跳,很不安宁。八月,又传来帝诏实行“秘密立储法”,加上清廷内部的斗争,同样是纷纷扬扬,朝野不宁。看起来均是关乎国计民生与江山社稷稳定的大事情,读书人怎能无动于衷。至于确立大学士管理部务体制,精简各部院堂中汉族大臣等,就更是关乎自身命运,当然会倍加关注。

但是这一切,对于郑燮而言,似乎都离得遥远。他只是梦想闲云野鹤的日子,觉得自己该离开沉闷狭小的兴化老屋,到外面走走看看。既然诸友都在外徜徉,自己的灵魂也需要放牧一番。时值雍正二年(1724)秋天,郑燮三十二岁。可谓读过了万卷之书,似乎到了该行万里路的时候了吧。这是他对阿叔和妻子还有左邻右舍的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其实他只是想出去走走看看而已。并没有任何功利的追求。

“他爸,刚刚失去了儿子,你何以又要出门?”妻子茫然地问道。听过他的解释,显然还是不能接受。

郑燮无言以对。仍然在收拾着简单的行李。也许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此去的真正目的。

“燮儿,能不能不走,家里需要一个年轻的男人。”日渐苍老的阿叔也说。他的怀中,依偎着瘦弱的墨儿,孩子那一双惊恐的大眼睛同样充满了疑问。

郑燮停下手中的忙乱,看看阿叔与堂弟,再看看妻子和两个可怜的女儿,心中突然涌起一阵酸楚。但是这并没有动摇他的决心。他的狂野的心早已飞向了远方。

“祖父与父亲都讲过,读书人,应该是一生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

这一次,他是下了最大的决心。失去了儿子,就失去了人生最大的希望。他再也没有理由说服自己守在这个家中,再说远游又可以观光交友,丰富艺术创作的灵感……这一次,郑燮不是南下,而是途径湖南北上江西。他似乎厌倦了南国的翠绿与阴柔秀美,希望看到大湖的浩渺、高山的苍凉。首先想看看范仲淹笔下的八百里洞庭湖和朱熹老夫子隐居授课的庐山五老峰。

此日,郑燮搭乘一艘乌篷船,沿着长江,由含鄱口进入洞庭湖区。不巧天色已晚,湖面起了大风。黑色的云团在天空迅速地聚集,转眼就变成了漆黑的雨雾。值此风雨之夜,旅人孤舟,雾中潜形,可谓“浊浪拍寒惊魂处,雨打乌篷烦心时”。想到远在兴化的亲人与自己未卜的前程,郑燮的心情顿时愈加地沉重起来。愁苦的心境,再也无法排解,一声深深的叹息,即化作绵绵诗意。此时,他记起了北宋僧人惠洪的《潇湘八景》词,顿时在渔人的鼾声中,捋髯苦吟唱和:

风雨夜江寒,蓬背声喧,渔人稳卧客人叹。明日不知晴也未?红蓼花残。

如是一夜熬煎至天明,和衣点盹数度惊醒。好容易挨至入梦,刚刚迷糊一会儿,天也就亮了,雨也停了。诗人伸展着困倦的四肢,来到船头,只见风也消了,天空洗过一般的清新。浩渺的湖面之外,便是清晰可辨的沙滩,远远的庐山五老峰隐约呈现着飞瀑,一切都不同于昨日黄昏时的景象,而只有遥望之中的君山依旧……于是,他便又吟道:

晨起望沙滩,一片波澜,乱流飞瀑洞庭宽。何处雨晴还是旧?只有君山。

这一首《浪淘沙·潇湘夜雨》,读来并非是才气横溢,但却是真实准确的感情流露。内心的回响与思绪,景观的角度与层次,心绪的烦乱与渺茫,皆在其中飘渺。

显然,郑燮此次出游兴致很高,像这样的即景抒情之作,他随着足迹推移与景观变幻一连写了八首,把一个敏感、脆弱而又多情的诗人的足迹与心迹,真实而真切地记录了下来。

大约在洞庭湖中停泊一夜之后,郑燮别舟来到了向往已久的庐山。于是他的诗中,留下了细腻而又主观的《山市晴岚》的记忆(朝景尚拖烟,日午澄鲜,小桥山店倍增妍)、远望《渔村夕照》的想象与艳羡(烂醉作生涯,醉梦清佳,船头鸡犬自成家)和《烟寺晚钟》的体察与领悟(梵王钟好不多传,除却晨昏三两击,悄悄无言)。

显然这一次,他又是借住在庙里——庐山寺,结识了无方上人。无方是一位深谙禅理佛法和擅长书画篆刻的沙门,且十分看重交谊,是顾万峰的老友,此次他与郑燮一见如故,书画、人生很能谈得来。两人庐山相识,通宵畅谈,相互酬唱,交为终生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