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糊涂百年:郑板桥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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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科考(2)

江潮仍在涌动,潮声夹杂着世俗的喧嚣,淹没了历史的本真,也掩盖了真理的光耀。郑燮喟叹着。历史的悲剧,可以一再地重演,历史不是谁都能驾驭的车子,而是江潮中的浪涛,弄潮的人被卷走了多少,谁也说不清的。但却永远有人盲目地迎浪而上。在那大潮之上,郑燮似乎看到了英武的年羹尧,身着铠甲的抚远大将军,他站立潮头,正力挽狂澜,威风凛凛……令康熙、雍正两代皇帝寝食难安的大清国的西疆战事,终于结束。抚远大将军一等公年羹尧自西陲还京之日,雍正皇帝亲自出城迎接。年将军骑着高头大马,两侧百官叩迎。他不得不傲视群臣,勒动御赐的黄缰紫辔,与雍正皇帝并肩步入京城……谁又想到,此时悲剧已经开始酿造着,命运的轮回已经开始转向悲哀。荣宠、猜疑,在权力、利益纷争的夹缝中,一个奴才出身的汉人武将,众目睽睽,好事连连,功劳越大危机越深。果然,不久后,这位不可一世的汉族抚远大将军,被一降再降。郑燮想象着年大将军的失落与痛苦。落架的凤凰,去山的猛虎,那种在鸡与犬的戏弄与讥笑包围之中的感觉,是别人很难想象出的。这就是仕途,就是宦海,就是一帆风顺的结果……江潮汹涌,海鸥悲鸣,郑燮的掌心沁出了冷汗。他再度意识到,自己也正在步上这同样的坎坷与艰辛的不归之路……

门前仆从雄如虎,陌上旌旗去似龙,一朝势落成春梦。倒不如****僻巷,教几个小小蒙童。

事实是,势落成梦者固然可悲,而真正像陆老夫子和父亲那样的教书匠,却一生穷愁潦倒,日子过得也并不开心。可见,嘴里说着超脱世故大话的诗人,心中依然充满了矛盾的诱惑。他于是想起了自己所佩服的唐代文人罗隐。那也是一位杭州名人,十举进士不第的屡败屡战者。最终还是失去了耐心,遂改名为隐,成了一代寄情山水的隐士。郑燮想到此处,低头看看自己的尊容,一副穷酸书生模样,他仿佛由自己的身上,读出了罗隐的影子。屡试不第的罗隐,为了生计,最终还是不得不走上幕僚的生路。一个信誓旦旦的读书人,说是要隐居山中,到底也还摆脱不了世俗的召唤与吸引。于是在人世间,就又多出了一位相貌丑陋甚至有些下作的落魄可悲的文人……虽也是满腹经纶,诗文之中同样也不乏豪气才思,但终归也掩饰不了落第士子的隐痛与悲伤……不过,读书人是有道德底线的,罗隐的才情与骨气,毕竟令郑燮佩服,当那些个臣子们更衣事梁之时,罗隐却表现出忠诚品格。此时的郑燮,恨不能同这位千古知己一道痛饮,吟诗填词、嬉笑怒骂,痛快淋漓地互诉衷肠……“天寒而麋鹿常游,日暮而牛羊不下。”罗隐在镇海节度使钱镠上给皇帝的谢表中,聪明地加入这两句描述,道出烽火过后浙西的贫穷与荒凉,以断绝唐昭宗那些贪婪的朝臣索贿的念想……看来,历朝历代的腐败与贪婪是同样的,只是五十步与百步的不同而已……到头来,百姓的命运倒是一样的悲哀。

罗隐终身不负唐,君王原自爱文章。诸臣琐琐忧 轹,改面更衣却事梁。吴越山川黤寂寥,秀才心事有刍荛。如何万弩横江上,不射朱温却射潮?

他默默吟诵着,望望周遭,古老的塘边,松栎掩映之中,可是传说中射潮的叠雪楼吗?郑燮反复地吟哦着他新成的诗句,不知是感念和他同病相怜的罗隐的义烈,还是感叹着历事明清两朝的新贵“不射朱温却射潮”的悲愤?

观潮的人群,发出一片惊呼;船群近了,在波涛山立中,几个弄潮少年,撑着篙,摇着桨,把船冲进如山盖顶的巨浪之中。刹那间,郑燮注视到舵楼中掌舵的少年,虽然面如死灰,但却凝立不动。注目着,撑持着,然后整个船身隐没在波涛翻滚之中。自己难道就是那位勇敢而又胆战心惊的弄潮少年?

正当郑燮游历杭州,暂时地淡忘了家境的贫困,思想矛盾纠结空前加剧之时,却意外地传来了自己中举的消息。时在雍正十年(1732)。

年逾不惑,这可真是一份迟到的报子。他的心中很难说是高兴还是伤感。但无论如何也是一次人生的成功,他心情的喜悦与感慨是可想而知的。

于是在那万籁俱寂的韬光庵中,他先喜后悲,心潮涌动中彻夜难眠。想到逝去的亲人,却再也无法分享这世俗的欢乐,他的心中该是多么难过。于是,他吟出了以下矛盾的诗句:

忽漫泥金入破篱,举家欢乐又增悲。一枝桂影功名小,十载征途发达迟。何处宁亲惟哭墓,无人对镜懒窥帷。他年纵有毛公檄,捧入华堂却慰谁?

这就是郑燮中举后所作的《得南闱捷音》,丝毫也没有人家范进的那种按捺不住的狂喜以致疯癫。祖父走了,父亲去了,母亲和儿子还有妻子全都没了,还未来得及当面报喜,深爱着自己的叔父省庵公也突然之间撒手人寰!一个个亲人阴阳相隔,生命就像燃烧的烛光,风雨飘摇中连连熄灭。而唯一能够同自己分享喜悦的看来就只有年仅十八岁的墨儿。那身体与性情一样懦弱的堂弟就像一条绳索的细部,此刻更令他格外地担忧。他突然十分地思念起堂弟来。这是他唯一的亲人。想到父亲和叔父两支的男丁,就只剩了自己与墨儿两根独苗,心中就不胜悲戚。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独,于是想到传宗接代的问题。为了郑家接续香火,他想象着要迎娶一位年轻健壮的女子进门,可一个像自己女儿一样年龄的女子,面上带着纯真的稚气,似乎还没有发育完全……这就是当时纳妾的世俗概念,未免令人惆怅。善良的郑燮几乎不敢再往下想,只是想着要把比自己小二十三岁的堂弟,视为儿子一样地养育……

那一夜,他心中翻江倒海。到了窗户泛亮,他起身就着香案,铺纸研墨,在昏暗的灯光下信手作了一幅《竹石图》,画面上寒风凛冽,一竹一石,孤苦伶仃,相依相靠,甚是可怜。画罢搁笔,心中凄凉仍然无法排解,便走到院子里。

时近黎明,山中寒气逼人。眼前一株苍干虬枝的老松树,一枝努力伸向苍穹,另一枝却斜着探往墙外。郑燮闷闷不乐地呆立树下,望着那树枝就想到了自己和堂弟墨儿。东方既白,枝叶中有鸟雀啁啾,如同病者呻吟。眼下兄弟各自东西,如同这相互难以护持的枝干,他心中顿生恐慌。堂弟郑墨,平庸、柔弱又从小多病,如同树之旁枝,貌似难以成材。可他又想,平庸懦弱也有其福分!堂弟的平庸懦弱,也许正好弥补了自己不安分甚至狂傲不驯的缺陷。如果自己能凭着天赋之才创出一番事业,就不愁墨儿不能好好地保守家业,小心地呵护经营家务了。这也许正是命中注定的相辅相成。郑燮想到此,深深地叹一口气,感到了些许的释然。于是他又想到,在为祖父安葬的时候,风水先生曾于墓穴之中掘出一只金黄的虾蟆,据说是富贵兴家的征兆。看来郑家的香火,竟不会在自己这一辈熄灭,甚至还会兴旺发达哩。他的眼前顿时一亮。阴沉的天空,正升起一轮朝日,照得庭院与老松树明朗动人,充满了温暖与希望。

离开家,不觉已经两月之久,在这客舍的月光与鸟语中,寂寞孤独的郑燮恨不得立刻回到堂弟墨儿和女儿们身边。随即挥笔写下怀念堂弟的一首古风:

我无亲弟兄,同堂仅二人。上推父与叔,岂不同一身!一身若连枝,叶叶相依因。树大枝叶富,树小枝叶贫。况我两弱干,荒河蔓草滨。走马折为鞭,樵斧摧为薪。寒凄度霜雪……

深情的诗人,把自己在客途中的心情与思想用形象生动的诗句表达得淋漓尽致。此次,郑燮回到家中,兄弟相逢,其手足深情可以想见。再就是办了一件大事,续娶门当户对的郭氏为妾。

罗帏空复绣鸳鸯,月淡灯寒夜正长。被底孤雏惟解睡,梦中双雁不成行。廿年婚嫁今才毕,百尺松筠老更强。惨淡自临楼上镜,不堪青鬓总苍苍……

他在《恭颂徐母蔡二姑母》诗中,无意间道出了自己的心境。此次纳妾,真是喜忧参半,只能摇头苦笑。看来中年丧妻的心境,仍是无法排解。

十月秋高气爽。郑燮正在扬州舍中作画,李鱓来访,他一进门即兴奋地展现一幅新作《蕉竹月季图》,这是李鱓的创造。舒张的芭蕉叶,纤细有力的劲竹与婉约的月季在嶙峋孤石的衬托下,组合成丰富饱满的构图。刻意组合,淡化了南北风情与节令变化,暗示着美好事物的和谐与长久。郑燮一边欣赏,应邀于右上空白处题道:

君家蕉竹浙江东,此画还添柱石功。最羡先生清贵客,宫袍南院四时红。板桥居士弟郑燮顿首,为复堂先生题画。

郑燮埋头赏画,很是爱不释手。李鱓从他的痴情与爱意之中,体会出了真挚的友情与心灵的通畅。这样的神情,对于两位书画家,那是比任何的言语都要珍贵的,也是比任何的颂扬之辞都要难得的。

“复堂兄呀,余虽不画松,但对您的这一幅《松石图》倒是格外偏爱。还有这题诗,也是极佳妙的,可谓有声有色,卓尔不俗,很是能够勾起人的一番联想。”

李鱓听得,急忙把那册页凑近灯光,二人如童子玩蟋蟀一般,仔细捧着那画册观赏。郑燮情不自禁地赞颂:

碧山夜来雨,孤松霭苍质。岭上留白云,松间拂瑶瑟……

“好一个夜雨苍质,孤松瑶瑟,正是一个好画家好诗人的金石品格。你我当以斯为镜,晨昏面对,仔细检点呀。”

李鱓点头称是,会心而笑。如此这般,不觉天色微明。未留神小妾郭氏,早已伏几入梦,听到鸡叫,却不住呼叫:“翠羽时来窥巢儿,夫君揽奴入怀来。”

李鱓惊异,郑燮笑曰:“郭氏聪慧,听我读你题画诗,梦中絮语入境矣。”

二人遂大笑不止。郭氏惊醒,张目对视,不知夫君与李郎笑自何故。二人复大笑,郭氏亦随之莞尔掩而笑之,羞面若桃花嫣然。遂烧火沏茶,殷勤不怠如初。其性情温顺随和可鉴。郑燮心中甚怜,李鱓亦羡慕不已。

“嗯,先生原本由山水入花鸟,已经气象不凡。瞧此笔下,规矩方圆,尺度颜色,深浅离合,丝毫不乱。规矩深藏其中,而外貌挥洒脱落,才是真法度,是自然法度而非刻意为之……”

李鱓点头诚服。心想郑燮对于画艺,那才是情理兼达。“老去翻思踏软尘,一官聊以庇其身”,他去官之后对于政治还是念念不忘。然而,他的出世理想终究无法实现。一次怒气冲天,面对画了一半的《双松图》竟然撕纸甩笔,大发雷霆。郑燮对此很能理解。说他是:“途穷卖画画益贱,庸儿贾竖论是非。昨画双松半未成,醉来怒裂澄心纸。”

扬州对于金农,是一个停泊的港湾。每次云游归来,他都累得半死。这次也不例外。不同的是,他竟然留起了胡子。郑燮印象中,长髯的冬心开始画画。这一年,仁兄年届半百。

“冬心兄,您可回来了,一人离去,满城皆空。没有您的扬州,可不能称为扬州。”

郑燮搀扶着金农故意夸张说。

“听说贤弟你因病耽搁了院试,我倒没耽搁,却也名落孙山。看来是殊途同归呀。”金农说着抬手一捋长髯,哈哈大笑起来。

郑燮也哈哈大笑。说:

“很羡慕仁兄云游四方的气魄。齐鲁燕赵,秦晋楚粤,足迹所至,胜景尽览。胜似读万卷书。”

“唉,休提游历,纯属无奈。原本安于布衣,浪迹江湖,收藏鉴古,卖字交友,寄情山水,不亦快哉。孰料俗念难了,朋友也是好心多事,又适逢新政初颁,肇开博学鸿词特科,受友鲁青抬荐,入京应选,结果还是名落孙山。实在无颜见江东父老,这才流落他乡,若丧家之犬一般,人生大悲矣。”

金农仰天长叹,一连狂饮三杯。随即满脸涨红,猛扎铺纸泼墨,纵情挥洒。郑燮定睛看时,纸上图形,已得大概。一匹瘦羸老马,行走于苍穹大地间。马首自顾,黯然伤神。郑燮首次看到冬心作画,竟然出手不凡,心中大喜,击节而连声叫好。冬心无动于衷,遂题款曰:“今予画马,苍苍凉凉,有顾影酸嘶自怜之态,其悲跋涉之劳乎?世无伯乐,即遇其人,亦云暮矣!吾不欲求知于风尘漠野之间也。”

郑燮正沉吟陶醉,却听门外人声大作。随即黄慎同着高翔、汪士慎、李方膺等叩门而入。恰逢金农画马,遂围而观之,皆大为震惊。

黄慎指同来者曰:“此官人高凤翰也。”

“区区小吏,何为官人!”

凤翰号西园,胶东秀才,举荐为海陵督灞长。工诗画,尤善印篆。右臂病废后,用左臂书写,书画从此更奇。郑燮对于凤翰早有所闻,曾赞曰:“西园左臂寿门书,海内朋交索向余。短札长笺都去尽,老夫赝作亦无余。”诗题扇上,佳话坊间流传。

儒雅淡定的李方膺,他出身官宦,两代得受皇恩。只因人品正直,仍然仕途多艰,屡屡遭难,早已无心做官而于绘画却是十分在心。他新近又改为兰山知县,听说扬州梅花书院落成,竟然脱去官服,专程赶来庆贺。他带来了自己编修的《乐安县志并序》。郑燮对此十分地艳羡关注,几乎爱不释手。想着自己有朝一日也有幸做个县令,也能编修一部县志,那该多好。

“鄂尔泰擢升保和殿大学士兼兵部尚书,鹗大人回京的晋升,看得出朝廷还是要起用人才啦。”有人带来好消息。

鄂大人虽是满人,但似乎代表着正义的势力。

“听说了吗?陕西总督岳钟琪以‘误国负恩’之罪被革职拘禁,不知皇上又要有什么大举动啦?”

读书人无论何时,对于军国大事总还是关注。岳大将军会不会又是第二个年羹尧?听说朝廷要改军机房为军机处了,究竟玄机何在?无论如何,郑燮还是不能放弃仕途。这一回,他遇到了贵人,一位喜好书画诗词的朋友,愿意资助他到清净的焦山苦读迎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