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糊涂百年:郑板桥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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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官声(2)

除了纺织手工业的发达,潍坊另一个繁荣的支柱却是屠宰业。杀猪,听起来怪瘆人的,但却又是潍坊人的自豪与骄傲。杀猪业的兴起,仰仗民间养猪业的兴旺。潍县的腌肉和杀猪菜也就远近闻名。可以想象,无数的杀猪作坊,满城的血腥气味,给潍县带来了另一种繁荣与财富。但在带来商机的同时,也带来了奢靡与铺张风气。郑县令上任不久,就看出了这些问题,他有诗为证:“三更灯火不曾收,玉脍金齑满市楼。云外清歌花外笛,潍州原是小苏州。”

潍县又如同一只贪婪的大螃蟹,向四面八方伸出了摄取财富与传播繁华的钳足。当财富集中的同时,它再以当时最为奢华的苏州为榜样,来吸引怂恿人们享受它的繁荣。于是酒肆青楼、翠袖湘裙和珠饰玉佩,还有山珍海味……潍县的妇女随时模仿着苏州最流行的款式。妓院、赌馆、豪华的酒家……潍县的男人则像苏州的纨绔浪子一样挥金如土,这使潍县赢得了“小苏州”盛名的同时也埋下了腐朽的隐患。

于是郑老爷看到,潍县的社会,正是在这畸形繁荣的背后,被分割成对比鲜明的两重天地。郑燮后来在《潍县竹枝词》中写道:

东家贫儿西家仆,西家歌舞东家哭。骨肉分离只一墙,听他笞骂由他辱。

这写真的曲词,由青楼酒肆的歌女童子们口中唱出,就显得越发的哀怨悲伤。胶州的名花、诸城的西施、江南的艳姬纷纷云集潍县……当富儿们一掷千金,在醇酒、美人、赌场与鸦片的尘烟笼罩下醉生梦死的时候,多少穷人则在生计的威逼之下挣扎在艰难困苦之中。而其中也不乏热血汉子被逼无奈,铤而走险者。于是,偷窃、诈骗、明火执仗、结伙抢劫,甚至光天化日之下杀人越货……恶性命案频发,积案多多,积重难返,郑燮感到了头疼。犯罪与伏法者过多,礼义廉耻悉数被践踏。为了生存,有人竟然把牢狱当作生活的家园。遇有朝廷赦诏颁布,他们也会感激涕零。但是叩头谢恩之后,又唯恐失去这遮风蔽雨的立锥之地。

郑燮还发现,有些人之所以冒着死罪和滑入山谷摔死的危险,从荒僻的山径偷运私盐,有些人之所以不惜卖掉妻子儿女,全都因为穷愁潦倒,生计所迫……这是潍县繁华掩盖之下的另一面。人们似乎视而不见的漆黑的一面,水深火热的一面!望着那背巷拐角的人市上插着草标卖儿女、一家老小生离死别的场景,郑老爷不寒而栗。置身在这样一个畸形繁荣的社会环境中,郑燮作为新上任的地方官,感到了深深的困惑忧虑。他突然格外地怀念范县,怀念那虽贫穷却淳朴平等的人际关系与社会环境。那种虽然封闭但却清静的亲和忍让的氛围,连同那些鹑衣百结的谨小慎微的小吏,如今想来都是格外的亲切可爱。这种记忆与现实的反差,在郑燮的精神上,形成了一种压力。他并没有料到范县的百姓和下属也正深深地怀念着自己。他只是强烈地思念着范县和那里的人们与故事。

此日,正是春暖花开。公务尚未理出头绪的郑燮却无心赏花踏青,而是默坐大堂,面对着满几的案卷,默然不语。堂前有几只燕子飞舞,他顿时又想到了范县清净的衙宅。他的烦闷无奈的心中,顿时又充满了对旧日治下政通人和的怀念和按捺不住的伤感。人生真是如意之事不过十之二三,老天总是同你开着恶作剧般的玩笑。看到你的好日子,总要有意无意地搅局,叫你不得开心颜。恰在此时,衙役报说有范县的旧属来探望他,郑燮的心中别提有多高兴。他立即起身相迎,哪怕只是这个自己原本连名字都叫不出的小差役,他也高兴得了不得。二人对坐喝茶,津津有味地交谈起来。

“范县下雨了没?春雨是贵如香油呀!”

“下了,郑老爷,一连几场透雨,眼下正是农家下种的大好时机。”

“那好呀!黄河春汛如何?外出逃荒的人们都回来了吧?”

“春汛平安渡过。去年逃难的人们早早地回来了,托郑老爷您的大福,全都安居乐业。大伙儿都盼着您老爷回来看看。”

郑燮喜得嘴都合不拢了,忙说:“是呀,我做梦都想着回范县看看哩。”他说着,禁不住用帕子沾着泛红的眼圈。

谈起范县的百姓和人们对自己的怀念,郑燮禁不住心中热血翻涌。君子固穷,但气节不俗。相比之下,他是真喜欢范县的民风。他甚至想着,有朝一日脱去官服,即举家移居范县,与那些古朴百姓结为邻里,让子孙后代都融入那里醇厚古朴的民风之中。

就这样,郑燮到了富庶的潍县,却格外地怀念贫困的范县。对于潍县繁华之下掩盖的种种社会矛盾充满了担忧,甚至感到自己无能为力。真是老虎吃天,一时不知道如何下手。但此后的事实证明,他并不是退缩,而是面对新的挑战时的犯难与思索,迎接新的进取的开端。是的,他忧虑潍县的现状,更担忧这里所潜伏的危机。但郑燮毕竟是郑燮,这复杂的现实与同样复杂的心情,反而激发了他的智慧与作为。他很快就适应了新的环境与新的考验,挺起了单薄但很有傲然骨气的腰板,鼓起了克服困难的勇气。他暗暗下了决心,要使出自己浑身的解数,治理它、教化它,他要亲手把它带入一个理想的境地。他那从不屈服的性格,使他规划着,要像治理范县那样,把畸形散漫且不无肮脏的潍县,缔造成淳朴洁净充满阳光的理想之地,如同陶渊明所描述的桃花源一样。

他在《潍县竹枝词(之一)》里写道:

奢靡只爱学南邦,学得南邦未算强。留取三分淳朴意,与君携手入陶唐。

在他的理想之中,苏州又算得了什么,北方的淳朴和廓清的天地,满园的桃李花香,那才是令人向往的理想境界呀!可见,郑县令开始对治理潍县有了信心,开始构想着安民治县的方略与举措,常常于静夜之中编织出美好的梦境,令自己深深地陶醉其间。

然而悄然降临的灾害却像恶魔一样步步袭来。先是一连几个月没有落过雨雪,旱风照例趁机肆虐。都到四五月天了,农田还是一片枯黄。农民的苦难由此加重。郑燮发现,潍县东南两面临山,北面向海,形成了一片南高北低的斜坡平原。春夏之交的旱风由内陆刮来,把海上吹来的一点儿湿气全都又带回了海洋。天不下雨,到了播种的节气,农民们照样得耕耘下种。土里的种子发芽需要地墒,许多人挑了井水浇土催苗。禾苗好容易露出头来,更需要雨水滋养呀。可是天空仍然不见一丝云。农民们盼雨盼得都快疯了,四乡都可以看到跪天祈雨的人群。人们号天抢地,但是抬头望,头顶上依然还是烈日高悬。井里的水早已掏干,人们只好望天嗟叹,坐视秧苗被赤日逐渐地烤成焦枯。于是,农民们绝望了,开始拖家带口地出门逃荒。到哪里去呢?有的沿着官道去了济南,有的去了京城……更多的人行至海边,走投无路就乘船去了关外。前路茫茫,吉凶未卜,人们盲目地前去,即称之为“闯关东”。也有不少的人就来到了传说中的小苏州潍县县城谋生。

其实这次大灾荒,从乾隆十年(1745)即郑燮调职潍县的前一年就已经开始。灾荒的范围涉及大半个山东省,其中潍县的灾害又是多重的。旱灾过后往往又是水灾。胶东半岛的雨水,多半集中在七八月间。每年降雨七八百毫升,在干旱了四五个月之后,集中一两个月之内降下,那只能是淫雨霏霏,连日不开。如果秋夏还偏了一点儿雨水的话,那么此时田里即将收获的那一点儿庄稼,正等着秋阳的照射灌浆成熟哩。于是盼了大半年下雨的农民,又开始眼巴巴盼着天晴日出。结果,黄金一样的希望,就被雨水浸泡成了湿漉漉的影子。潍县的淫雨,使白狼河水猛涨,疯狂的洪水漫上了石桥、坝崖,直涨至城墙的一半。桥梁冲毁了,城墙倒塌了,白狼河成了真正的“白眼饿狼”,更像一条闯出笼子的恶蟒,缠绕吞噬着城外的民居和良田庄稼。

而对潍县而言,春秋时节往往又不光是天旱,带着难闻咸湿气味的台风,常常会推动渤海的海潮暴涨。潮水席卷着潍县北部的低洼地带,海涛所过,天水一汪。等到水退之后,农田、村落和庄稼就又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盐碱滩涂。尤其是距离县城西北一百二十里之遥的禹王台,更是饱受海水溢涨的侵害……郑燮禁不住暗暗嗟叹:貌似富庶的潍县呀,百姓可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更凶狠的还有横行无忌的灾后瘟疫。许多人全家都病倒了,却又是缺医少药。郑燮急中生智,忙动员全县开中药铺子的老板捐药救灾。命令全县的中医郎中无偿出诊,治病救人。这是潍县历史上没有过的举动。起初人们很不习惯,甚至联合抵触。他申明大义,力排非议,赏罚严明,政令这才得通。接着又是七月十九日的台风引起海水倒灌。洪水像发疯的猛兽一般,骤然袭来,汹涌澎湃,人力难以阻挡。面对那阵势,郑燮被完全惊呆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迎接自己的会是这样一连串的天灾打击。上任伊始,还没等他烧什么三把火,老天爷先给他迎头三大棒!他懵了!慌了,更心急如焚。这小小的七品芝麻官可真不好当呀!他暗暗叫苦不迭。

天灾,像狂涛巨浪般地涌至,一下就把潍县带进了饥馑、恐怖和痛苦的深渊,同时也把新上任的郑县令一步步推向苦不堪言的旋涡。其实最可怕的还不是瘟疫的肆虐,而是粮食的匮乏。活着的人,天天就得吃饭,可是许多人家已经断顿。苦难中,人们的生存愿望还那样的强烈。一个幸存下来的人,当粮食吃尽了之后,他们就开始吃树根啃树皮,有的开始杀牛、杀驴来吃。这些原本是农家的命根子呀!最后连草根和观音土都吃光了……年迈体弱者开始倒下。无情的天灾,更像一张可怕的网,不但网尽了大地的生机,也网尽了人们心灵中的善良。当一切可吃的统统吃完,人性就开始泯灭。这时候的人,同饥饿至极的动物没有了任何的区别。于是,人吃人的可怕日子开始了!先是争着吃死去的人,而后就开始吃活着的人了,易子而食,易妻而食……郑燮闻所未闻,可是如今却就变成了现实!想到这些可怕的情景,他开始不忍心下咽任何的食物。

乡村的灾民,漫无目的地向城镇涌来,像泛滥的海水向低洼地上聚集一样。洼地聚满了,又开始向四面八方漫溢。以往长满庄稼的大地上,如今成了狼藉一片。海水漫溢过的盐碱滩上横陈着溃烂的尸体。灾民的人潮,从四面八方集聚,又向四面八方流动。人们的心中想着生存的希望:到关外去,传说中那里是一片等着开垦的土地,土壤是黑色的,插根棍子就可以长出庄稼。于是饥饿的人们眼前出现了幻觉:大白馒头,还有高粱米饭,雪白雪白的,鲜红鲜红的,还有浑圆浑圆的土豆和老南瓜……人们来了精神,一个个男女老少舔着干裂的嘴唇,拼命迈开脚步,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狂奔……就这样一路狂奔而去,怀着幻觉般的希望。直到倒下为止,直到把妻儿一个个卖掉……延至乾隆十一年(1746)的秋天,饥馑与苦旱,继续困扰着胶东半岛。如果说“米贵于金”,如今则水与米早已变得同样的金贵。七八月间的雨季,一反常态地变成了干旱无雨。在人们焦急地期盼中,白狼河水逐渐枯竭了,米市中的米也像白狼河的水位那样日日见少。米价却像坝崖似的,越来越突兀挺立。

酷热难耐的日子,郑燮带人在潍县县城的人潮中艰难穿行。十字街头、大小巷道、各个庙宇,乃至县衙的大门外面,处处都挤满了衣衫褴褛、面若土灰的饥饿的人群。污浊、混乱、大呼小叫、拥挤不堪。人们见县令到来,都大张着口不住地呼喊着老爷,颤抖着伸出骨瘦如柴的手,眼神中那种强烈的渴望,就像钢针一样,刺穿了郑老爷的心。本老爷也是无能为力呀!他想着,心如刀绞。这可怎么办呢?郑燮问自己,也问身边的人。所有的人都摇头不语。面对愈来愈多的四面八方涌入城中的灾民,眼见街头日日增多的饿殍,郑老爷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他夜里睡不着觉,把师爷和各司头目叫来商议。大家都说无能为力。说城内的粮仓中倒是有粮食,可那是官仓,没有上峰和皇上的圣旨,谁也不得动用。不然就有革职查办甚至杀头的危险。可当父母官的人不能眼瞅着百姓都饿死呀!这可怎么办呢?灯影里,人们的眼光都集中到了郑老爷的身上。郑燮无言以对,痛苦无奈的脸上双目深陷,显得更加的憔悴苍老,又更加的冷峻严肃。见人们都看着自己,郑燮提笔铺纸,在一张宣纸上写了大大的四个字:开仓赈灾!

胆小怕事的张师爷和六司头目们一见“开仓赈灾”四字,立刻就傻了眼。赈灾是急若星火,但没有得到朝廷准许,擅自开仓赈济那可是犯了大忌呀!而为了百姓而冒犯上峰与朝廷,在官场上那就无异于是一件蠢事,简直是自毁前程,甚至是冒着身家性命草率行事呀!

“郑老爷,这可万万使不得呀!”众人齐声劝阻。

“开仓赈灾!”

郑老爷目光如炬,话语斩钉截铁。

“老爷,这可真是使不得呀!得先禀告朝廷……”张师爷哀求他说。

“是呀,得先禀告朝廷呀!”六司头目全都跪在了他的面前,谁都害怕跟着受到牵连。

“听见了么,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开仓赈灾!”

“郑老爷,这可万万使不得呀!”张师爷话音开始发颤。

“对呀,咱们还是先禀报朝廷,待圣旨下来再……”

“人命关天,刻不容缓呀!岂能等得?”郑燮心急若焚。

“可上面怪罪下来,我等可担待不起呀!”

“不用诸位承担,我郑某人一人担当!”

郑燮说着指了指那宣纸上的四个大字:“立此为证,我郑某人一人做事一人承担!绝不牵连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