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糊涂百年:郑板桥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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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官声(6)

等到冷静下来,他就反复仔细地检讨自己的公事,发现问题还真出在急来的粗心大意。他的新的烦恼便因此而起。他并没有料到,这可是枪打出头鸟,官场原本就养成了拖沓、推诿的恶习,郑燮却是在救灾中体现出少有的雷厉风行。这自然就触犯了不成文的老规矩,惹得那些老于世故、惯于粉饰、推脱的官员甚为窘困和不满。加之他还铁面无情查获囤积,又使那些为富不仁的奸商们破财丢脸,这又招来一片怨言。总之,郑老爷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认真赈灾,给灾民百姓带来了好处,而使那些只做官不做事的人颜面难堪,使那些意欲中饱私囊的奸伪者,失了一次巧取豪夺的大好时机,这怎能不惹出非议甚或祸端。

灾情过后,那忌恨的怒火便趁机发泄燃烧。他们求全责备,甚至颠倒黑白、造谣中伤。一个细小的失误,竟被说成是天大的罪孽。更有人借风起浪、推波助澜,一时流言四起,纷纷扬扬。原本有功的郑燮,倒被搽得满脸是黑,好像果真是一个罪人。这使郑燮感到无奈,也令他手下那些尽职的官吏们寒心。发放救济粮食,有人冒领,也有遗漏、缺损的问题,但是谁能说这不是难以避免的失误?当时那么多的灾民,许多家庭支离破碎,户数很难点清,发放粮食又是那样的紧迫。然而其中的每一个误差,事后都可能变成被那些贪官污吏发泄私愤和攻击诬蔑的把柄。要是真正查究起来,每一项被夸大的失误又都是官场之大忌、律条所严禁,都可以被严重问责。

官司到了上面,恰巧遇到的裁判官是郑燮的友人丹翁。对此郑燮当时并不知情,后来他看到了友人充满智慧的公正客观的判词,不禁感慨系之:

“写赈时原有七口,后一女出嫁,一仆在逃,只剩五口;在首者既非无因,而领者原非虚冒。”

这分明是在巧妙地为郑燮开脱责任嘛。仿佛是阴沉沉的天空中终于透出了一道天光,郑燮感激地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这段貌似公正无意、实则充满偏向智慧的判词。他深深感到了友谊和正义的温暖与宽慰。从此风停雨过。这种平静而圆熟的处世智慧与郑燮自己一贯所持的嫉恶如仇的作风相比,他倍感自叹弗如。他由此展开思想,深刻反省着自己的为官之道与处世哲学。他还从孔夫子对尧和舜这两位古代圣君不同的称赞,仔细分辨着“天道”与“人道”的高低差异。在郑燮看来,天,可能使风调雨顺,寒暑宜时。天,也可能形成疫疠、蝗灾与荒旱。天生万物,也包容万物,并无偏私;利、害、好、恶,并不单单以人类为中心,而是万物兼顾的。这是天人合一的思想,是更加圆满而周详的一种治理天下的理念。帝尧正是遵循这样的理念,因此获得圣君之赞。而舜则行的是所谓人道,凭着人类的智慧和勇气彰善惩恶。在人事上,舜做了最妥善的安排与运用。在刑罚上,舜对四凶做了最明快果敢的处断。但这种看似尽善尽美的做法,却未必合于天道,所以自舜之后,道尽数穷,缺乏圆通、含蓄、绵延的力量。

作为思想家的郑燮,由现实的刺激而内省,由孔子观点和历史的启示,得出了独到的天道与人道治理天下的不同之论,可谓深刻而意义深远。

留得一分做不到处,便是一分蓄积,天道其信然矣。

在他看来,丹翁的判词,使他的这一思想得到了一个印证,使他对自己的思考,增强了信心。丹翁的做法,不是披荆斩棘,而是以更大的胸襟和定力,更丰富的经验和智慧,来巧解连环,化解矛盾,既避免了刺激小人,又保护了善良与正义。

“即所谓大事不可糊涂,小事不可不糊涂;若小事不糊涂,则大事必至糊涂矣。”郑燮心中念叨着,他是从丹翁的胸襟与识见联想到了房师鄂尔泰的名言。他突然领悟到鄂尔泰口中的“糊涂”,不是逃避现实的世故,而是真正符合实际的圆通的智慧和包容精神。

“唉,世间的事情就是如此,无小人亦不能成其为君子,唯有君子能容纳小人。这个世界才成其为世界呀。”

郑燮感叹道,翻一个身,眼看得窗户纸已经泛出白光。他便立即披衣下地,研墨展纸,挥笔写信给那位智慧的丹翁兄。瞧那灵动的笔画与欢乐的词语,跃动着的思绪辽阔的视野,彰显出他内心无限的喜悦:

……此等辞令,固非庸手所能,亦非狠手所办,真是解连环妙手。夫妙则何可方物乎?千古好文章,只是即景即情,得事得理,固不必引经断律,称为辣手也。吾安能求之天下如老长兄者,日与之谈文章秘妙,经史神髓乎?真可以消长夏度寒宵矣……

十五

“一个人处世久了,遭遇的不平、委屈甚或打击就会增多,那他就会越发应该努力达到一种‘糊涂’的境界。因为,你还得把那些个小人庸人迷糊住了才行呀。”

夜深人静之时,郑燮一边独自小酌,一边随意地翻看着屈原的《离骚》。突然抬起头就对面前呆立的童子说。衙宅孤灯,原本就静得有些吓人,郑老爷的古怪话语也就显得格外突兀。那胖童子便瞪起一双单纯的大眼睛,显出无奈的糊里又糊涂。

“傻小子,给你说啥你也不懂。我所说的糊涂,是一种处世的哲学,你小子也得学着点儿。”

童子伸手摸摸自己的脑袋,显然是满脑子都是雾气了。郑老爷摇头苦笑,心想这样的一种感悟在这衙门之中跟谁说好呢?师爷是个俗人,六司头目也未必理解。但是他还是忍不住要说出来,不然他会憋闷难受的。但这一回,他不再难为那可怜单纯的小书童了,而是在心中对着自己说,是自己同自己心灵的对话。

“其实说白了,糊涂也就是圆通包容,不计较个人的小亏欠罢了。讲的是一个人的肚量要大,所谓宰相肚里能撑船,讲的正是这个。瞧瞧这官场之上,历来都是只要做到了圆通容包,你才能够护身自保。接下来才能谈得上做点儿施展才华、造福百姓的事情。这样的糊涂又何乐而不为之?反之,如果没有这糊涂的掩护,连自身都难保,又何谈悬壶济世?”

“糊涂的难得,对于你郑燮这样固执己见的读书人来讲,可不是文字或思想上的对立,而是理想与人性之间的冲突呀。”

政务闲暇的时候,正画着一幅画,郑燮会突然停下来,脑海中随即闪现出这样的念头。

他搁了笔,端起茶碗,慢慢地品着。一个人的心思、秉性同社会现实中的诸多意想不到的是是非非、始料不及的种种变故,要得到相融相通谈何容易!这种情况下,假若你还那么清醒,你受得了吗?你过得去吗?你立得住吗?一连给自己提了这么三个问题,他感到十分的焦躁不安,感到做人实在是太难,而做一个七品的小吏,整天面对上下左右这么多的嘴脸,简直就像面对一群难以理喻的麻雀!

这么想着,恰巧就见窗户外面的竹丛上黑乎乎落了一群麻雀,七嘴八舌正吵得热闹,心中就不胜的烦乱。他一生似乎对于麻雀总是不那么喜欢。七嘴八舌、一盘散沙。因此他的画中很少有画到麻雀的。在唧唧喳喳的麻雀面前,一个人不能糊涂那还能怎样?

聪明难,糊涂难,由聪明而转入糊涂更难。放一着,退一步,当下心安;非图后来福报也。

写完了,他欣赏着。感到在“难得糊涂”这自己人生的座右铭上又加了一个完整的注解,更彰显出“难得糊涂”积极入世的深意。

“唉,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呀!快置酒具菜,我要喝两盅了!”他对着胖童子呼唤。

如此几盅下肚,郑燮面色开始泛红,额头上的青筋也冒了起来。于是他要来笔墨接着给李鱓兄写那封才开了头的书信:

……簿书鞅掌,案牍劳形,忙里休闲,坐衙斋中,置酒壶,具蔬碟,摊《离骚》经一卷,且饮且读,悠悠然神怡志得,几忘此身在官……

写到此处,他搁笔操筷,呷一口酒,就一口菜。那菜是院中自种的丝瓜小炒,甚是新鲜。不禁叹气,接着写道:

然与当日江南之乐比并,又漫乎其小也。燮爱酒,好漫骂人,不知何故,历久而不能改。在范县时,尝受姚太守之告诫,谓世间只有狂生狂士而无狂官,板桥苟能自家改变性情,不失为一个循良之吏,却不一定屈于下位,作宰到底也。

写到此,郑燮不由得摇头自嘲,苦笑不止。恰巧胖童子进来添酒,看着有些惊异,又不敢做声,即慢慢退了出去。他是怕听老爷谩骂,更是怕惊扰了老爷的文思。

姚太守爱我甚挚,其言甚善,巴望板桥上进之心,昭然可见。余也何德,乃蒙太守如此加爱。但是板桥肚里曾打算过,使酒骂人,本来不是好事,欲图上进,除非戒酒闭口,前程荡荡,达亦何难。心所不甘者,为了求官之故,有酒不饮,有口不言,自加桎梏,自抑性情,与墟墓中之陈死人何异乎?

天生万物,各适其用,各遂其好。鸟,翼而飞;兽,足而走;人,口而言。有口不言,岂非等诸翼而不飞,足而不走,有负其用,于心安否?且衣之暖者莫如裘,味之美者莫如酒。酒品酒德,前人早有词赞,何必多说,……官小官大,身外之事耳。适我性情,不官亦可长寿;违性逆情,虽官而不永年。官而夭不如寿而乐,我宁取其前者。……

十六

古往今来的官场之上,奸臣陷害忠良的事情哪朝哪代没有?为什么耿直忠君的下场往往反倒悲惨?原来真正决定一个人命运的,终究还是他自己的秉性人格。因此,“主张糊涂”一词,在郑燮这里就变成了“难得糊涂”。表明了这“糊涂”二字,是既重要又难得做到。其实他是在强调其难能可贵。对于别人,对那些性情温和才华平庸的人,也许做到糊涂并不是一件难事,反倒是不需过分努力。可是对于像郑燮这样的耿介才子,事情就没有那么简单。不过这样的理念,对于他的绘画倒是不无启示和补益。

在常人心目里,衙斋本该是深宅华屋。事实并非都是如此。板桥在潍县所居的书斋用他自己的话讲,却是“小山茅斋短短篱,文窗绣案紧封皮”。

可见规模并不甚大,装修未必豪华。然而就在这小小的素雅天地中,他每日余暇临窗挥洒,伏案疾书,或是踱步沉思,呆坐默想……产生了多少的灵感与佳作。

郑燮画兰花,与他画竹一样,也是以书法入画。笔力遒劲而有力,删繁就简三五枝,清润欲滴两三朵,顿时即幽香缕缕,儒雅可掬。兰花画好了,他提笔在手,仔细地端详,自感满意,即要题款盖印了。但是脑子里就突然地想到,世间的事物果真有这么单纯美好吗?为什么不能在兰花丛中加几枝荆棘?现实中的兰花往往不是单独生长,而是同别的植物包括荆棘一同生活。他突然眼睛一亮,兰竹与荆棘,不正是君子和小人的象征!其实这也并非是自己的发现,而是古来既有的。宋人苏东坡,或更早一些的文士画家就有了表现。但那时也许并非自觉。这可也是难得糊涂的体现与延伸呀。

郑燮便重新拿起笔,在那兰花的近旁,用浓墨铁笔平添两枝荆棘。画面反倒增添了笔墨层次,显得协调而丰富。荆棘的存在,何尝不是对兰花的呵护?生活中其实也是这样,比如一只馋嘴的羊子要啃兰花,近旁的荆棘不就起到了保护作用。画完了兰花荆棘,郑燮乘兴而为,三五枝浓浓淡淡的竹子,在荆棘交杂中呈现,竹叶清疏如洗,荆棘也丝毫没有刺眼的感觉。画完竹子荆棘图,似乎意犹未尽,便提笔写道:

莫漫锄荆棘,由他与竹高。西铭原曾说,万物总同胞。

这画龙点睛之笔,其实是“难得糊涂”最好的诠释。由圆通到包容,最后到练达。是思想的飞跃,更是智慧的结晶。这一绘画的主体,从此成了郑燮绘画中的精品,而且不断在创作中得到拓展。在不久以后创作的送给友人的长卷中,画着一丛丛茂盛的兰花,配以劲竹与坚石。最耐人寻味的是在长卷末端的兰丛中,穿插着数枝荆棘。落款明明白白地题曰:

满幅皆君子,其后以荆棘终之,何也?盖君子能容纳小人,无小人亦不能成君子,故棘中之兰,其花更硕茂矣。

不过,有时郑燮笔下的荆棘也象征着皇帝的爪牙甚或保国卫民的猛士。

……秦筑长城,秦之棘篱也。汉有韩、彭、英,汉之棘卫也;三人既诛,汉高过沛,遂有“安得猛士守四方”之慨。

由此《丛兰棘刺图》的题款可见,郑燮对于荆棘的认识也是在不断深化和丰富,也更加体现出辩证的思维。

这充满书香雅趣的书屋内,悬挂了由他自己书写的许多友人的诗句。比如中堂这一副联,“偷临画稿奴藏笔,贪看斜阳婢倚楼”,就是前辈颜秋水的句子,隐透出他的处境与心态。再比如“奴潜去志神先沮,鹤有饥容羽不修”,是满人常建极的句子,捕捉了人与禽鸟动态之一瞬,反映表里的必然联系,表现锐利的观察力与写实功夫。“秋风雁响钱王塔,暮雨人耕贾相园”,则是湖州人潘汝龙的句子,上句奏的是清秋交响乐,下句绘的是空蒙暮雨图。这些作者诗名虽然都不及板桥,但是充满了来自实际生活与大自然的天趣,便得到了他的赏识,足见衙斋主人的逸致高情。

十七

乾隆十四年(1749)五月,亦即郑燮主政潍县的第四年。他整日忙于政务,努力地维护着政通人和、百姓安居乐业的局面。突然传来噩耗,说他老来所得的宝贝儿子竟然夭折在兴化老家。这个晴天霹雳,一下子把他打蒙了!苍天无眼呀!他一时不能相信这会是真的!

昼食一肉,夜饮数杯。有后无后,听已焉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