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糊涂百年:郑板桥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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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冬萌(4)

阿叔还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一个可爱的施主。在兴化城里城外有许多建造考究的寺庙。春暖花开或是隆冬时节,阿叔就领着郑燮到庙里去拜见和尚。这又是郑燮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情。阿叔最要好的朋友是观音阁的住持大和尚时雨。那时候,他的大徒弟,也就是以后成为郑燮挚友的高僧实曙还是个刚入寺的小和尚。他年纪比郑燮大不了多少,但是却是一副成人一样的稳重外表。每次见到时雨大和尚,郑燮都感到自己得到了人生的慧启。那些充满人生哲理的绵绵话语,就像春雨瑞雪,令他滋润,令他清醒。他当时甚至很羡慕实曙的选择,整天都能守着师父,随时聆听启蒙教诲。然而,当他从庙里归来,回到嘈杂的街市俗世间,就又感到了烦恼,感到世俗的无聊。他对于阿叔的理解与精神依赖就越发的倚重。甚至一天不见面,都感到想念。

终于,有天晚上,郑燮没有听郝姨妈的劝说回到奶奶身边,而是睡在了阿叔的偏屋里,那个童话般的世界。就在阿叔那单身汉的又脏又破的被窝里,躺在那大山一样温暖厚实的身旁,听着他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惊艳凄美的神话传说与鬼狐故事,直到沉沉进入梦乡。后半夜,他被冻醒。由于长夜的寒冷,缩着一团的他双脚不停地往里逃踹,结果把阿叔的被子蹬出了一个大洞。阿叔发现后笑得岔了气,指着那个洞说:“瞧,‘娇儿恶卧踏里裂’,你也成了杜工部诗中的一个人物!”惩罚是要他背诵《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一首唐诗背完,郑燮也被逗乐,完全忘记了那丢失蟋蟀与委屈挨打的痛苦,笑得就像吃了糯米粑粑。那时候在他幼小的心目中,唐代诗人杜甫是个多么善良又可爱的老头子呀,就像他时常在阿贵的烧饼摊上遇到的唱小曲行乞的太阳公公。就是这一夜,他在阿叔的怀抱中睡得最香,结果梦见自己要撒尿,就讲梦话说:“阿叔,阿燮要尿尿。”就听阿叔说:“尿吧,尿吧。”于是他就开尿了。结果等他醒过来,满满当当一泡尿全都浇在了阿叔的被窝里。他正不好意思,阿叔却笑着说:“没事,没事,我正好洗了个免费的热水澡哩。”两个人又是哈哈一阵大笑。

就这样,这位仿佛生来就是专为保护侄儿的叔父,只能在深秋沁凉的风雨中,和衣搂着郑燮熬过漫漫长夜。

一年又一年,继母郝夫人无私的爱,终于融化了郑燮心中的冰垒,温暖了麻丫头的心灵。他的心中,原先完全被费妈占据着的感情空间,逐渐地被郝姨妈替代着。不知从哪一天开始,郝姨妈也像费妈一样,成为了郑燮生活的依赖,成为了他遮蔽风雨的大树、高山。执拗的孩子一旦顺从起来,就会百依百顺。尽管郝姨妈的脸上不像费妈那样,整天挂着憨厚的笑容,有时甚至还透出隐痛的神色。但是她的每一次关心的叮嘱与善解人意的安慰,都像潇潇春雨,无声地润泽着他的心田。小男孩甚至开始偷偷地注视郝姨妈,欣赏她那娇小的背影和年轻俊俏的面容,欣赏她说话时莞尔一笑的优雅,欣赏她沉默时显出淡淡忧愁的神情和盘腿坐在罗汉床上的娇态。甚至在每晚入睡时还会想着,郝姨妈拖着病弱的身子累了一整天,不知歇着没有。他也不知郝姨妈得的是什么病。只是闻见她喝的药汁很苦很苦,只是看见她喝药时的表情好难受好难受,只是瞧见父亲面对郝姨妈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只是感觉郝姨妈夜间咳嗽的声音越来越响、次数也越来越多。可是第二天,当他醒来的时候,就又听见灶间传来响动声。他知道,那又是郝姨妈在忙着为全家预备早饭。果然,当他穿好衣服,郝姨妈就努力地迈着一双小脚端来了洗脸水,热腾腾的早饭也已经摆好在桌上。

有一次,郑燮下学回家,看到郝姨妈平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双目紧闭。父亲和奶奶还有阿叔都围在床边。善福堂的大先生正在为她把脉。也许是听见有人走进来,郝姨妈睁开眼,看见了郑燮,眼眶中突然闪动着泪花,努力地抬起手,说:

“燮儿,过来,让姨妈看看。”

郑燮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时立在门口,看看父亲,又瞅瞅奶奶,不敢近前。直到阿叔过来牵了他的手,来到郝姨妈身边。却见郝姨妈的脸色更加的苍白,眼圈发着青,嘴唇也没有了血色。

“燮儿,”郝姨妈伸出纤细蜡黄的手,摸摸他的头,又握住他的手。他感到郝姨妈的手冰凉冰凉,不禁打了个寒噤。

“姨妈……”

他努力地喊出一声“姨妈”,连自己听着都怪怪的。

这还是燮儿这执拗的孩子第一次当众称呼自己呀,她眼中的泪水顿时涌出了眼眶。

郑燮也哭了。他哭得很伤心。他第一次像一个成人一样意识到自己的命硬命苦!他埋怨老天对自己真是太不公平,失去生母,失去费妈,难道又要失去郝姨妈?!这一个个的亲人,难道……他不敢往下想了。其实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也许是老天爷在磨砺自己,即所谓好运与厄运的平衡与交替。赐给一个人某一方面天分同时,又给予他某种灾难与缺憾。他哭着用枕边的手绢轻轻地为郝姨妈擦拭着脸上的泪水。周围的大人,除了大先生都感动得哭了。

大先生从容地把完了脉,闭目思索一阵,又用留着长指甲的瘦手,轻轻翻起郝夫人的上眼皮瞅瞅,然后慢条斯理地由袖兜中掏出手绢,仔细地擦着双手。所有人的眼光,都盯着他的嘴。可那露着两颗金牙的嘴就是不见发出任何声音。而他那眉心结起的疙瘩却使得屋子里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沉默了好一阵,大先生打个手势,干咳两声从屋里退了出去。父亲和阿叔急忙随他而去,三人在门外嘀咕了好一阵,父亲和阿叔回来,大先生走了。见谁也不言语,郝姨妈说:“没事,我只是累了才突然发昏的,躺躺就好了。娘,您说不是吗?”奶奶忙说:“就是,躺躺就会好的,我年轻时也老这样。”

从此,郝姨妈再没有力气为郑燮洗衣烧饭了。可郑燮一下学,就守在郝姨妈的床前,静静地望着她的因苍白更显清秀而慈祥的脸。他幼小的心被继母郝姨妈牵着,又一次经受着痛苦折磨。从春到夏,郝姨妈的病情在日日加重着。大先生来的次数却是在增加,开的药方也是越来越离奇古怪。等到郝姨妈完全不能起床时,郑燮的心都要碎了。母子相守,经常默默无语。郝姨妈强忍着病痛的折磨,而他却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春蝉,每一次看到郝姨妈因痛苦而昏厥,他都要蜕去一层外壳。一个执拗而叛逆的孩童,就这样在心灵的纠结痛苦中逐渐地蜕变成长。使他完全从童年时代走出来的,正是照顾他整整十年的亲爱的郝姨妈的离世。当初生母去世他还幼小,似乎并没有多深印象。如今郝姨妈病逝,他号啕大哭。全家人都劝他不住。他哭得不吃不喝,哭得好伤心呀!哭自己的命硬命苦,哭老天爷有眼无珠,哭送子娘娘太无情,没让郝姨妈给自己生下一个弟弟,也哭费妈的生离与生母的死别,哭贫穷困扰与饥馑缠身……仿佛整个童年的苦水,都在这一刻决了堤,一下子统统涌上心头。仿佛这一场大哭,就是郑燮的成人仪式。从此后,他告别了童年的岁月,提早地迈入了成人的行列。但是连连失去亲人的心灵创伤却是终生难以愈合。这最终化作了他的孤傲与尖刻的个性。当他独处之时还会无端地泪流满面……他以后忆起,仍然悲从中来:

无端涕泗横栏干,思我后母心悲酸。十载持家足辛苦,使我不复忧饥寒……

郝夫人病逝,眼瞅父亲整天阴沉着脸,不停地吸着水烟发呆,郑燮的心中更加郁闷。奶奶倒是显得格外坚强,病病歪歪的身子骨似乎比从前还硬朗了。夜里睡觉再也听不到叹息呻吟。两位嫂子的先后离去,似乎对于阿叔郑之标的心灵震撼更大。几天之内,他几乎变了另外一个人。郑燮发现,阿叔最大的变化,就是衣服穿得整洁许多,脸上的胡须也不见了踪影。而且每天都要把脸洗得干干净净,言谈举止也之乎者也,开始有了读书人的味道。郑燮看在眼里,笑在心里。连他住的小屋,也新换了明亮的窗纸,收拾得干净爽利。奶奶看到了这些,立在门外逢人便讲:“嘻嘻,瞧吾标儿懂得孝道啦,瞧吾标儿懂得礼教啦。”这时候,阿叔手里牵着郑燮正挑回一担水,母亲的夸奖使他红了脸,只笑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