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荻港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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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我入狱第二天,就被拖去审讯了。他们逼迫我承认自己是混进国民党的地下共产党员,逼迫我交代地下共产党员和游击队员的名单。

他们对我实施了坐老虎凳的酷刑,把我的双手反绑在凳子的靠背后面,用绳索捆住我的双脚,并将我的身子五花大绑。我双脚下面垫着砖头,由于膝盖不能反向弯曲,所以双腿非常疼痛。而我双手反绑,双脚也被捆住,根本无法反抗。当砖头慢慢垫高,我的痛苦也越来越重。老虎凳就是要让受难者的体力和精神意志,随着时间的延长而摧垮。我咬紧牙关,熬住疼痛,不叫不喊。但土完酷刑,我已经不会走路了。我在床上足足躺了三天,身上的伤痛才渐渐淡去。

我们的难友不少得了皮肤病、胃病、肝病、肺痨等疾病,却得不到治疗。王新建告诉我,前几天隔壁囚室的一个难友,因为得不到医治,死在监狱里了。女囚室一个临产的孕妇,忍痛生下孩子,得不到任何护理,孩子生下来就死了。

我不被提审时,在牢房里学习日语和世界语打发时间。我本想找一个能够回家通报信息的人,却一直没有合适人选。因为这里没有我的家乡人,我只好死心。大概十天左右,我总会被提审一次。有一次那个国民党审讯官,一定要让我承认是共产党员。我不承认,他就给我灌辣椒水、用竹签刺指甲。我痛得昏死过去,但我还是坚决不承认。他无奈,只好就此罢休。也许我是练武出身,身体还算结实。第二天,我们囚房的那个矮个子难友,被逼招供用重刑拷打时,当场被打死了。这让我们牢房的难友,自发地开展了与国民党当局的集体斗争。我们要求当局给死难者葬礼,与此同时我们也展开了反饥饿、反迫害的斗争。

我们斗争的主要形式之一是传递字条,利用放风的机会传递,或在厕所砖头下、从墙壁缝隙中传递,或通过送饭打杂的农难友传递,互相鼓励、提醒。

那天,我们正在讨论是否开展集体绝食一一争,看守就把我押去审讯室了。这次的审讯官竟然是叛徒章子男。这让我大为惊讶,又怒从中来。我当即气急败坏地扇了他一巴掌。他被我的巴掌打得火辣辣道:“来人,给我狠狠地打。”我被拖出去挨打时骂:“你个叛徒,你禽兽不如。”他说:“嘿嘿,我今天总算不用听你的,呵你要听我的了。”那些打手,这次用军棍打得我皮开肉绽,还给我灌了辣椒水。我紧闭着眼睛,但辣椒水还是从鼻子里灌了进去。叛徒章子男来到我身旁得意地说:“看到我的厉害了吧?谁让你当初瞎了眼不提拔我?你老实交代,这次狱中闹事是你组织领头的吧?”我不再吭声,我的疼痛也让我无法吭声。叛徒章子男最后用脚踢踢我,转过头对看守说:“把他拖回牢房击。”几天后,我做梦也没想到他把我的小抗敌抓进牢房来了。小抗敌见到我怯怯地说:“你是阿爸吗?”

小抗敌才九岁,他说:“我被坏蛋抓住时,刚好放学走在回家的路上。”扑到我怀里呜呜地哭起来。我想章丹风突然失踪了小抗敌,一定会以泪洗面了。我心里痛骂叛徒章子男,并且找了监狱长又找了其他几名监狱官,但他们迟迟不给我答复。这让我想到了“转化”看守,组织越狱逃跑的举措。

那些天,我们在几个被“转化”了的看守的协助下,开始在我们囚室的床下,秘密挖墙洞和隧道。经过半年多的努力,我们的隧道终于挖成了。那天晚上,王新建第一个钻了出去,接着第二个、第三个、就这样.

一个个钻出去,我带着小抗敌正要钻出去时,有人告密了。这天,正好是叛徒章子男值班,他闻讯赶来,我们四目相对时,我眼里充满着怒火。我想要砍耍杀由你罢!但出乎我意外和震惊的是,他朝我和小抗敌上下左右打最后,转身离开了。我见他离开,赶紧拉着小抗敌钻出洞去,然后拼命往树林中老百姓家跑,我们跑着跑着,听见有敌人从后面追来,还有一阵扫射的枪声和火光。这时,我们恰巧躲进一户农家的大米储藏窜,并撬起地板,钻进地沟,惊魂不定地躲到天亮。

我躲在地沟里,一直在想叛徒章子男没阻拦我们,也没朝我们开枪,他怎么如此大发慈悲了呢?难道足良心发现,亦或是将功赎罪?第二天一早,我们从地沟里钻出来,惊慌得不敢回家。我们东躲西藏地过了一个星期,才在惊恐中回到荻港村。大约两个月后,我知道我们回到荻港村的那天,正是章子男和章子荣随******国民党部队离开大陆赴台湾的那一日。

我和小抗敌回到荻港村后,章丹凤已经认不出我了。她做梦也没想到我还活着,失踪的小抗敌还能回到她的身边。她说:“你真的是长根吗?你没死?你真的是长根吗?”我说:“我真的是,你看我这逃犯的样子,胡须长得你认不出我了?”小抗敌在一旁说:“章子男大叛徒,把我抓到阿爸牢房垦,我长大要一枪毙了他。”章丹凤搂着小抗敌说:“好儿子,你知道姆妈多担心你。”章丹风朝我看看,又朝小抗敌看看,把我们父子俩拥入她的怀中,喜极而泣。

我发现章丹风比原来瘦多了,皱纹也多了不少,头发竟然也是花的了。这苦难的岁月折磨人啊!我知道章丹风变成这样,都是我的缘故。我的心像刀割一样,我对不起我的妻子,我真的很对不起啊!

严家辉来看我时,对我说:“活着就好,话着就好。”但我发现严家辉那神情已非同昨日,他似乎正在不失时机地想抓住些什么。我们寒暄了几句后,他就告辞了。

后来我知道,我入狱的这两年,新四军苏浙军区和地方干部已经奉命北撒,县委和抗日民主政府也随之撤销。许多共产党党组织,由于组织原因与上级失去了联系,随之解散。我们获港村原有的共产党组织,就这样因为失去了与上级组织的联系而解散了。我不知道尹玲娜和李哲人都去了哪里,他们是否已经奉命北撤了呢?

弟弟得知我回来的消息,赶紧来看我。但他一跨进我家的门,就被章丹风骂出去了。章丹风的态度,一下就让我明白了家里的复杂矛盾。

长海被轰走后,我并没有追出去。因为我还在惊恐不安中,我是逃犯,要暂时躲起来,尽量少与人接触。

那些日子,我每天都想与章丹凤亲热做爱,然而我的身体软绵绵的,什么也干不了。章丹风急得直淌眼泪,又一次责备我是否想婉玉?

其实,每个女人的怀抱都不一样。如果说,我在婉玉的怀抱里是一缕穿行在山谷的风,那么我在章丹凤的怀抱里便是停泊在港湾的船。如果说婉玉是一棵枝繁叶茂的树,那么章丹凤便是树上温暖的巢。她们都是我生命的维系,我的爱。

后来,我去看长海时,长海由于时局动荡,情绪十分低落。我们所聊的已不再是政治,而是很无聊的妯娌吵架之事。我们聊着聊着,觉得很没味道。长海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叹气。我们几乎没什么共同语吉,长海已让我感到相当陌生了。这陌生感,让我觉得是******倒台给他带来的压力和内心的慌张。他作为国民党员,又是陈果夫和陈立夫的亲信他一定明白他的前程已经非常黯淡。我突然有些同情起长海来,但我也不知道今后的日子会怎么样?

回到家收听广播时,我知道淮海战役胜利结束了。这消息让我仿佛看到了曙光,看到了新生。我的内心又激情荡漾起来。我想我对共产党的信仰是坚定的。不久,我们湖州地区和平解放了。我们获港村全村村民都沉浸在解放的喜悦中,想着从今往后可以太太平平地过日子了,大家仿佛都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为了庆祝解放,我们县的村村乡乡全部举行了各种各样的庆祝活动。有庆祝会、报告会、座谈会;还有民间艺术活动:舞龙队、马灯队、龙灯队和武术队。我们村的庆祝活动,又全是由我来组织。章丹凤说:“你怎么吃苦不记苦,又去组织活动?说不定哪一天又要让你蹲监狱了?”我说:“解放了,新中国成立了。日本鬼子和国民党全被赶跑了,我们的好日子到来了。”我说得像顺口溜一样。

这些天,村里喜气洋洋,热闹极了,我坐牢的那两年,村里变化也很大。长海在秀水桥畔搭了个戏台,名字叫做“清风戏台”。清风戏台前是一条河,观众隔河而看,别有一番风味。我们村子里的大部分村民,喜欢看越剧;那种甜甜糯糯的声调,令他们陶醉。但在这个新中国诞生的喜气日子里,大家都有表演欲。因此我们的庆祝会,就是自由表演会。我很想在这个庆祝会上,让章丹凤与高美丽妯娌俩和好如初,同唱一首歌;但她们谁也不愿意。她们俩像敌人似的,互相用着仇恨的目光,还有我的小风林和小抗敌,也与许家立互不搭理。我真没想到由于我的入狱,而导致了亲属们的如此不睦和仇恨。

我从陆军监狱逃回家的那天,心里就想到了傻傻。自从她开枪打我后,我便没有再见到过她。虽然心里恨透了她,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还足很想见到她。特别在我养伤的那几日,我渴望她来看我,可是她没有来。我知道她不便来找我,而我也不便去找她。但我心里牵挂着。那天听她五哥说:“她嫁给了我们村里的那个瘸腿儿。”我这才放心了一些。瘸腿儿我知道,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由于家里穷,又由于自己瘸了一条腿,一直娶不上媳妇。但他心地善良,很勤快,叉很会说笑话逗趣儿。他的逗趣儿对傻傻来说,也许是一种魔力吧!

在这个喜庆的日子里,我在人群扣找傻傻。我想象她穿着大红袄儿,在扭秧歌的队伍中欢快地扭着秧歌。我找了一遍又一遍,始终没看见她的影子。于是我就像盼星星盼月亮那样,渴望见到她。

我看见严家辉骑着他的战利品洋马,走在游行队伍中威风凛凛的样子,让我心生妒忌。本来这战利洋马非我莫属,可是谁让我被捕呢?章丹凤常让我讲狱中生活,但我一想起来就会泪流满面。老虎凳、针穿指甲、辣椒水等酷刑,让我伤痕累累。一到阴天,我就会全身骨头痛。

这些天,我想趁着新中[诞生的喜气日子,邀请长海去深山打猎。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打猎了,儿时随父亲打野猪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那天,我去弟弟家约他打猎,可他推脱身体不好婉拒了。我知道其实他不是身体不好,而是内心惶恐不安。我一次一次动员弟弟,弟弟终于被我劝动了。他的脸颊看上去有了些红晕,眼神也有了精神。

我多么不想和弟弟之间有任何隔阂。我想我们回到童年和少年时那无忧无虑的时光。那天,我一早起来擦猎枪,那是父亲留下来的猎枪,很多年不用,长出了锈斑。我把它擦得亮亮的,小风林和小抗敌看见我擦枪,就要亲手摸摸。

我们出发的那天,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深秋。走出村庄,我们仍然渡船。荻港村四周都是溪水与芦苇,那些没有名字的小河,都被我取上名字。十六岁的许家立,因为没有考上省城中学,落落寡合。但跟着我们去打猎,他就兴奋起来了。我们解开系在石眼中木船的绳缆,船就悠悠地游荡起来了。找坐在船头,弟弟坐在船尾,许家立坐在中间。他像长海小时候那样用手当桨,划累就在船上睡成一个大字。清凉的风,从我们耳边掠过。我们在水中行进时,看岸上的树木节节后退,那是我多么熟悉的景色啊!几十年弹指一挥间,景色还是原来的景色,而我们已是今非昔比。现在我们荡进一个湖泊,又荡进一个湖泊,直划到湖对岸一片起伏不大的山峦。我先上了岸,把船绳绑在一棵树上,让船停稳了,才让长海和他儿子许家立上岸,我们三人朝山上走去,一人扛…把枪。那气势,很像在丛林中作战的士兵。许家立见了林中叽叽喳喳的鸟儿,就砰砰地开枪。当然他的枪法不那么准,鸟儿听见枪声,齐刷刷地排成行飞走。长海到了深山野林,又叫到猎人的状态。他的枪法好得出奇,许家立打不下来的鸟儿,他砰砰儿下,就把那排成行的儿全部击落,我们在山上:砍下些树木枝权,烧起一堆火。火越烧越旺,一股奇异的香气扑入鼻息,我们个人围在一起,一边烘烤,一边撕扯着鸟儿肉吃起来。我一边吃一边遗憾弟弟长海有这么好枪法,却从没有参加过战斗。我正这么想时,却听见远处砰砰的枪声。长海警觉起来,他说前两年由于时局不稳,这里常有土匪出入。我“哦”了一声也警觉‘起来。

我们吃完了丰盛的鸟儿肉午餐,开始采摘野果子和野菜。长海与我都想通过采摘野果子和野菜回去,使妯娌俩和好如初一我们采了木耳和蘑菇,还有香气蓬勃的野草莓,碧蓝甘甜的马****果,以及阴沟里匍匐着的水葡等。我们装满几个大篮了,才作罢。不多久,远处传来了野猪的嚎叫声,长海提着枪向前侦探。我与许家立在后面跟着,但走着走着,我们就掉队了。长海在前面喊:“我在这里呢!我在这里呢!”他的声音回荡在山谷,传来阵阵回音,听上去是那么悠扬,使他本来有点沙哑的嗓音,通过云朵、树木和微风的触碰,变得浑圆而动听。

我与许家立没有跟上长海,是因力我们看到一块已经风化了的岩石上,呈现出几幅血色岩画。那是远古时代的先人,利用山上酱红的泥土,在岩石上描绘了狼、虎、猎人和小孩等栩栩如生的形象。只是经岁月的风尘和雨雪的洗濯,那些细部线条已像花瓣一样,凋零在山谷中了。我们看完画快步走上前去,远远看见野猪歪下了身子,似乎要倒下去的样子,但它很快又站起来,朝枪响处奔来。长海不慌不忙地给它补了两颗子弹,它这才停止了进攻,像个酒鬼摇摇晃晃地倒下了。我与许家立欢呼起来,长海露出了得意的神情,自豪地说:“我的枪法还不错吧?”我说:“不错,不错,神枪手呢!”他就哈哈地笑起来,笑得那么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