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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那天,我手里攥着平反的红头文件复印本,喜气洋洋地回大队党支部办公室。大队党支部书记吴星星说:“许伯,恭喜你!我们要召开社员大会,公布此事。”我说:“平反了,恢复党籍我已经很高兴丁,不要再给你们添麻烦了。”吴星星说:“这是我们的工作,应该让全大队社员来祝贺你,你是革命老前辈,理当受到大家的敬重。”我呵呵地笑着。

回到家里,章丹凤见我咧着嘴,满脸是笑容道:“什么事这样开心?”我说:“那可是特大喜事呢!”章丹风说:“你能有什么喜事,莫非你还想纳妾?”我说:“告诉你吧!我被彻底平反了,还恢复了党籍,作为离休老干部补发了工资呢!当然啦,我把补发工资全部缴了党费。”章丹风说:“真的?我们总算熬出头了。明儿个咱们全家聚餐,庆祝庆祝吧!”章丹凤正说着,章珍妮就从河埠头洗刷回来了。章珍妮说:“好啊,恭喜阿爸;明天我来做宋嫂鱼羹。”

我整墼一夜,翻来覆去睡不着。也许太激动太兴奋,我的思绪总是回到从前,回到战争岁月,回到那些牢狱生涯时光,回到弟弟去世的日子。一回到从前,我就凝重得像一座山。这么些年,我总算熬过来了。

我庆幸我还活着,而且还精神朗朗,身体健康。我还要在有生的余年做一些事。我为自己的雄心勃勃激动着,天还没全亮,我听到雄鸡喔喔啼叫时,就起来了。我披着一件蓝布褂子,抽着烟,到田野上去走走。

早晨田野的空气格外清新,那一溜儿的山丁子树正开出一串一串的白色小花。绿油油的菜地,盛开的油菜花儿散发出芳香。我一早到田野散步,就像一个视察员;我视察着田野的情况。

散步回来时,我家瓦屋上已经炊烟袅袅了。庭院西南角悬着的长条形鸡架,鸡槽上横着许多毛茸茸的脑袋,正在一顿一顿地啄食。母鸡刚下完蛋咯咯咯地叫着,两只小白兔跳来跳去,大黄狗款款散步,像巡逻的哨兵。章丹凤见到我,就把热腾腾的早饭端到桌上,还给我煮了一大锅豆浆。我的胃口总是特别好,牙齿也依然坚固不松动,有两颗大牙被拔掉了,我就去镇上医院镶了假牙。只是我长年抽烟,牙齿黄黄的,手指也是黄黄的。

小抗敌起来后,见我在吃早饭便过来说:“阿爸,听说你有补发工资,不如把我们的房屋翻造一下吧?”我说:“我们这是祖屋,是真正与土地相连的房屋,是不能动的。现在的房屋由钢筋和混凝土加固而成,那是我不喜欢的。所以,你别动这脑筋。有本事嘛,你就到别处去造一栋,没本事就住这。”小抗敌被我这一席话,说得哑口无言,气呼呼地拿起锄头出门去了。

其实,虽然大家住在一起,挤一点,但毕竟是祖屋。小风林一家,早已搬到蚕房那边。我们这四大间房,外加一个大客堂,就是日后宝儿结婚也能凑合呢!我与章丹风住一间。小抗敌与海云住一间。小闯儿与静儿住一间。宝儿一个人住一间。通向厨房,有一条长长的走廊。这条走廊接连着四个房间。整座房子,一共开着七个窗口,还有天花板,所以屋子里阳光充足。待到夜晚,若是一轮十五昀圆月,便可以将窗帘拉开,那么躺在床上,也可以看见天上的月亮了。月光会泻到窗台上,泻到我们躺着的身体上,有时还会泻到我沉思的脸庞上呢!

小风林用半个蚕房拦成的房间,也有四间。他与章珍妮住一间。

六指儿住一间。平儿住一间。还有一间,作了我们的公共仓库。另半个蚕房,就是每年四月女人们的“蚕月”了。蚕房就在我们这座房子的后面,没几步路就走到了。章珍妮白天没事儿,常常到婆婆这边来帮着干家务,做针线活儿。应该说,他们的住房都还过得去。可小风林和小抗敌,不是想占有******的房屋(我二叔许跃辉留下来的房产),就是想把我这祖屋翻建成二层楼,真是人心不知足啊!嗨,只要我活着,他们别想动这祖屋。

一周后,有关我被彻底平反的全体社员大会,终于召开了。大队党支部书记吴星星在大会上宣读文件后,社员们长时间地拍手鼓掌。我作了即兴发言。我的发言像说书一样,让社员们听得津津有味。我突然觉得我找回了自己的尊严和别人对我的尊重了。,我记住平儿对我的批评。我要充满自信地去干些什么,为大队做好事。我的发言,到了末尾就像小学生表决心一样,惹得社员们哈哈大笑。有人说:“这许老伯,太可爱了。”

这天大会后,我到小风林的办公室去坐一会儿,他的烟比我还抽得厉害。他一边抽烟,一边咳嗽。我说:“你少抽点吧,要不到镇上医院去看看。”小风林说:“咳嗽怕什么呢?再说也没时间去医院。”我看他不断咳嗽,好像比从前更厉害了。我说:“还是去看医生吧,看你这咳嗽,咳得肺也快被咳坏了。”小风林说:“知道了,等我空的时候就去医院。”我这才晃晃悠悠地回家来了。我见了章珍妮说:“小风林抽烟太厉害了,他这咳嗽也太厉害了。”章珍妮说:“是啊,让他少抽他听不进,烟味儿熏得我好反胃呢!”我说:“你劝劝他,陪他去医院看看吧,我给钱。”我就从口袋里摸出五元钱,递给了章珍妮。我想这些钱配点西药和止咳糖浆什么的。应该绰绰有余。

那个浙淅沥沥的雨天,章珍妮左劝右劝,小风林这才答应去镇上医院看病。夫妻俩吃过早饭,撑着一把大油布伞,搭上一辆毛驴车,笑呵呵地去了。由于下雨,他俩挨得很紧。雨让坑坑洼洼的路面积着水,车轱辘碾过后就溅起来一串串泥浆,打在小风林夫妇的裤腿上。章珍妮说:“咱日后有钱了,就到省城去看西湖,到灵隐去烧香拜佛吧!”小风林说:“到省城不难,你想去随时可以去。咱们要到平儿上学的北京去,去登长城,看故宫,那才有意思呢!”章珍妮说:“哦,那我们就先到北京去吧!”

到了医院,挂过号,小风林吞吞吐吐向医生说过病情后,女医生说:“去做个肺部胸透吧!”几分钟后,章珍妮取过胸透报告问女医生道:“医生,检查结果好吗?”女医生说:“你丈夫有两个肿瘤,已经很大了。

你们最好到省城做进一步检查。”章珍妮小声而紧张地问:“会是癌症吗?”女医生说:“这要开刀切片后,才能知道是良性还是恶性肿瘤。”正说着小风林咳嗽完,转过身走来了。他问医生道:“医生我没事吧?”女医生还没回答,章珍妮就说:“没事,没事,咱们回家吧!”

章珍妮没有把小风林肺部的两个肿瘤对任何人说。她不想刚刚好起来的家庭再笼罩阴影,不想让小风林知道病情后,情绪一落千丈。她想过些日子,劝小风林去省城做进一步检查吧!然而尽管她将小风林的两个肿瘤隐瞒了下来,但终归惶恐不安。在无人的时候,她常常会泪流满面。好在小风林吃了镇上医院配给他的西药和止咳糖浆,咳嗽果然好了不少。她想没准儿那个胸透是不正确的呢?

小风林见咳嗽好转了,又开始抽烟。章珍妮说:“少抽点,省下些钱来给我买个玉镯子吧!结婚到现在孩子都这么大了,你啥也没给我买?”小林说:“呵呵,我要是有钱,别说买一个玉镯子,保证给你买金戒指、金项链、金耳环,再加上几根金祭,这样我死了,你就有钱招一个漂亮健康的小伙子入赘了。”章珍妮听小风林说这玩笑话,脸刷地苍白了。心里一酸,眼泪差点落下来。我见这小两口在打趣,对小风林说:“咳嗽好些了吗?”小风林说:“好多了。”我说:“那你还是要少抽烟,多喝茶。”小风林一股不耐烦地说:“知道知道。”

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平反后的我,一直沉浸在喜悦里。我看这小两口还在说说笑笑,便反背着双手到外面溜达去了。外面的空气多么好,我们正处在人世间最和平的港湾。我以纯粹的思索消解着时间,时间就像我脚下的土地一样,无处不在。白天黑夜,潮涨潮落,月圆星稀,日落日出。我走过来了七十二载人生,许多百思不得其解的日子,让我学会了与自己交谈。我曾把自己幻化成无数个我。他们代表着我的每一个阶段,诉说着他们的痛苦。而我呢!嘿嘿,我却是快乐的。

我不知不觉走到了村西,看见汤圆儿正坐在庭院里专心致志地拔鸭儿毛。小土根已经三岁了,拿着风吹跑来跑去玩耍着。我冲着小土根说:“叫爷爷。”这孩子向我跑来时,被一块砖头绊倒,风吹儿也弄破了。他哇的一声哭起来,我正要去搀扶他,汤圆儿放下手中的钳子,三脚两步跑过来,见小土根手上涌出一股鲜红的血,怒气冲冲地对我吼道:“你赔我儿子的风吹儿,还有受伤治疗费。”她一边抱起小土根,用嘴吮着小土根流血的手心,一边哄儿子道:“不哭不哭,我们让爷爷陪五元钱,姆妈再给你买一个更加漂亮的风吹儿。”我听汤圆儿要我赔五元钱,便笑呵呵道:“你可真会敲诈勒索哪?”汤圆儿说:“毛主席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说得很清楚哩,损坏东西要赔,这是千真万确的。”我说:“我并没有损坏东西啊!”她说:“你的喊声让小土根受伤了,损坏了风吹儿,你就要赔偿。”我说:“那也是照价赔偿,哪要这么多呢?一个风吹儿才几分钱。”她说:“小土根手上摔出了血,得要多少营养才能补回那些流失的血?”她眼睛像狗一样,泛出一股绿光。我说:“好吧,那我就给你五元钱。”小土根手里拿着我给的伍元钱,破涕而笑。伍元茌城里叫做黄鱼头,也就是可以送大礼的意思。

这年夏天是平儿的第一个暑假,但她来信说不回家了,要在学校图书馆查资料做论文。信上还附了一张她在颐和园的照片,看上去胖了一些。不同以往的是,她不梳辫子。她和她的同学们一样,把长发披散着,使她的鹅蛋脸显出几分俏丽。她不回来,我的等待便落了空。于是我趁着章珍妮给她寄萝千、虾干、米粉等食品时,到镇上商店给她买了一条花裙子,让章珍妮去邮局一起捎上。

天是那么热,从镇上回来,我一个人在屋内扒光了衣裤,用毛巾蘸着凉水擦身子。我从头擦到下,特别对耳根、脖子、腋下,还有我那耷拉的****和****发动了进攻。我的****和****,已不再像从前那样美丽了,松弛得像一只小袋鼠。我擦洗完身子后,穿上千干净净的褂子,草草地吃了晚饭,由小风林和章珍妮陪着到崇文园看露天电影《刘三姐》

去了。小风林说:“这是刚开禁的电影。”我说:“好啊,慢慢地很多电影都会开禁。”我们到广场,电影已经开始了。刘三姐正在电影里唱山歌。那歌声清脆嘹亮。

小风林看着看着就咳嗽起来,小风林一咳嗽章珍妮便魂不舍守,没心思看电影了。我对小风林说:“咱们不看了,回家去吧!”小风林说:“我没事,等一下就好。”小风林又咳嗽起来,章珍妮递过去一块手帕。

黑漆漆的夜色,章珍妮接过脏手帕塞进了自己的裤袋。喝过茶后,小风林的咳嗽减缓了一些,章珍妮这才又看起电影来。看完电影,也没见小风林再咳嗽。一路上,我们有说有笑。小风林的短褂子敞开着,露出胸肌和肚子。他忍不住又抽起烟来,还递给我一支。我对小风林说:“我平反了,不会影响你入党了。你写了入党申请书没有?”小风林说:“早写了,打了四次入党申请报告呢!要不论成分,我早入党了。”小风林言下之意,是我当误了他入党。我心里很难受。我知道小风林当年如果是党员,那么生产大队长就不是严发财而是小风林了。

我们回到家里,六指儿、小闯儿、静儿、宝儿已经先我们回到家里。

他们一人一只蚕扁,睡在露天里。到底是时代不同了,小闯儿和静儿一个二十一岁,一个十九岁,都到了找对象嫁人的年龄,可她们像小姑娘那样穿着短裤、运动衫,在蚕扁里睡得四仰八叉。想起六十年前我那两个双胞胎姐姐,却是从不穿短裤走出家门外的。同样都是蚕花姑娘,现在与过去已大相径庭。

也许晚上吃得太少,我只觉得肚子饿得咕咕叫。本想让章珍妮做碗莲藕羹,但见她与小风林回屋去了,我就自己熟练地划着火柴,在柴灶里塞进去点火的刨花,火柴嚷的一声,火苗蹿起来了。天蓝色的火苗在勃勃燃烧,它让我想起那些美好的日子:金黄色的稻穗、碧绿的油菜、猩红色的晚霞。在田野有这些色彩陪伴着我,我的心情就格外舒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