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荻港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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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接下来,又到了辞旧迎新的时刻,灶房里肉香扑鼻,鱼腥四溢。家门口的大红灯笼,又高高地挂起来了。家里人都换上了新衣裳,或者半新的干净衣裳。院子里张灯结彩,挂着长条彩旗和彩灯。风一吹,便哗啦啦响。除夕夜,我们全家团团地围在客堂里吃年夜饭。年前,小抗敌给我到省城买了一台十四寸的彩色电视机。我们边喝酒吃饭,边看春节联欢晚会。窗外的鞭炮声,此起彼伏。

五岁的青草和四岁的石榴,在客堂追来逐去。青草拿着瓜子的碗,不慎掉到地上打碎了。除夕夜最忌打碎东西,说是会破财和发生灾祸。

其实那都是一种迷信,但大家就这么信着。兰兰见满地的碎碗碴,就像见到鲜血一样惊慌。她剐想打青草,我便笑吟吟地说:“碎碎(岁岁)平安。”她这才将伸出去的手缩回去,但那眼神仿佛要把青草打发到地狱去,吓得青草心惊胆战。

从前徐夕夜,我们总是坐在一起谈天说地。现在有了电视,大家就看春节联欢晚会,直看到新年迎来,鞭炮噼噼啪啪地响起来。然而吃完年夜饭,我就害了牙痛。还没迎来新年,便钻进被窝睡了。第二天一早醒来,觉得头格外沉。儿孙们来给我拜年,我捂着牙喔喔地应着,给他们每人一个红包。红包里面的压岁钱,是有多有少的。

分完红包,我走到院子里,地上散落着爆竹碎屑。我知道那肯定是静儿与丁港放的鞭炮。静儿与丁港谈上自由恋爱,海云起先不同意。

她认为憨厚老实的丁港,比他的哑巴弟弟好不了多少。静儿跟着他,怕是不能像闯儿与高渔儿那样有造化。但静儿死心塌地,海云也无可奈何。海云看不起丁港母亲,嫌她太世俗。尽管是邻居,但她懒得理睬她。

后,宝儿和静儿给许高墩渔场打'[去了。我就比从前忙多了。

家里的人都去搞经营,那些责任田就我一个人种了。我只能一大早干完菜园的活,再骑上自行车到责任田干活。好在我的身体还硬朗,中午喝杯酒,睡一个午觉,下午依然能精神抖擞。那天,我去外港埭走廊书场说书,路上遇到庞寡妇。她穿着花袄儿,自进绸厂做工后,皮肤白皙了起来。她见我不再说野菜,仿佛说野菜已是一件丢人的事。

春播结束,很快又到了清明时光。每逢清明节,坟地总是热闹非凡。从前我总是喊上章丹凤、小抗敌,扯着孙儿们给我那些死去的亲人们上坟,队伍可谓声势浩大。但今年孩子们都忙得不亦乐乎,我只能与章丹凤、章珍妮,牵着两个重孙女去坟地了。章丹凤一到小风林的坟地,便哇畦哭起来。章珍妮只是默默地垂泪。青草和石榴惊讶地望着她们后,咯咯地笑着;而我的深深哀伤,让我沉默无语。

上完坟,我无精打采地回到家里,已经夜幕降临丁。吃过晚饭,我坐在客堂窗前的楠木椅子上,望见天空稀疏的星星,不知怎么就泪流满面了。流着流着,我仿佛进入了一个神奇的世界。那里有数不清的星星,有徐徐飘来的一匹快马,有女人穿着裙裾拖地时发出的塞率声音,有绿色的气体渐渐上升;还有一道火焰一样的光芒,腾空而起掠过我的头顶。我的心倏地被什么掏走了,火光托举着我,仿佛升天一样。我揉揉眼睛,平静下来时已到深夜了。我想,哪一个鬼魂跟着我呀?!

第二天我起床后,却意外地感到整个人十分轻松和明朗。仿佛从未睡得如此舒展和自在。我从床上坐起,然后下地,像所有老人那样,慢悠悠地踱到窗前。窗外一片寂静,年轻人大都去社办工厂打工了。

只有隔壁的哑巴在院子里铡草,嚓——嚓嚓,那声音干脆而利落。我打开屋门,一只巨大的蝴蝶飞到我身上。我摁住它,它的羽翼在我指间轻轻颤动。它是那样美丽,那样震颤着我的心灵。我忽然想起了死去的母亲、姑姑、姐姐、小妹、婉玉、徐莹等,这些女性都有美丽的羽翼。她们的飞翔,在我眼里动人心魄,流光溢彩。

我到客堂吃早饭,前段日子我在镇上买回来的那条黄狗,亲昵地添着我的双脚。我发觉它长得多么像从前我们给父亲陪葬的迪杰卡。它还没有名儿,我就给它取名“迪杰卡”。迪杰卡比我们家另一条狗黑儿要帅多了。黑儿是条黑狗,毛发很短,长得尖头尖脑;迪杰卡却长得威风凛凛,很剽悍,算得上一条好狗,尤其嗅觉特别灵敏。若有生人来,隔着一条街,它就会吠叫个不休;若是主人回家来,隔老远它就摇起尾巴,款步前来迎接了。它让我太喜爱了。它的任务是看家护院。但我到田'

头劳作时,偶尔也会带上它做伴。

桑果儿自从当上了村党支部书记,很是神气活现。他与严发财和小抗敌,为了村里的事常常闹矛盾。年轻人盛气凌人,不知天高地厚。

我还是过我的日子,但日子飞快地流逝。那些逝去的日子,全成了我荒凉额头上像山沟一样的纹路。这年劳动节,静儿出嫁了,嫁给了隔壁的丁港。丁潜和水娟丈夫高阿兴,一起在东风砖瓦厂打工,干的都是力气活,但收入不错。所以丁港在家里办完了几桌喜酒,便携着静儿旅行结婚,到杭州和上海度蜜月去了。丁港母亲心疼儿子赚的那几个辛苦钱,便对丈夫说:“肯定是静儿想游山玩水,她不知道出门一趟,钱就用光了。这媳妇别看她不做声,咱丁港可听她的啦!我这母亲的话,已经对他不灵了。”丈夫说:“你管那么多干啥呢?他们小夫妻,自有他们的安排。”丁港母亲道:“看不怪,跟你说说。不说,窝在心里难过嘛!”丈夫便白她一眼,不做声了。

静儿和丁港,都是第一次到省城杭州。他们到了杭州天堂,不是马上看西湖,而是去看我曾经就凄过的浙江一师,现在叫做“杭州高级中学”。看完校舍后,他们叉去找了静儿的大伯许家立。许家立承包的电冰箱厂,确实红红火火。静儿和丁港在他办公室站了不到半小时,便看到有不少客户前来订货,而许家立一股很牛的样子,道:“没有了,货已全部汀完了。”静儿心里想,大伯许家立那么得意的神情,完全是翻身做主人的样子呐!难怪他不要回乡下来。他没结婚,但女朋友不断。

那些时髦年轻的女郎,很看上他呢!

游过了西湖,静儿最喜欢的地方还是白堤。这条长长的堤桃红柳绿,给了她无限的想象力。她与丁港坐在楼外楼临湖的窗口,望着湖面上的野鸭、小船、小汽艇;他们的心情都特别好。静儿想生活在这里,多么浪漫温馨啊!当年爷爷怎么就不留在人间天堂呢?

丁港与静儿回到获港村不久,端午节便到了。人的一生,如果没有这些节日来热闹,那该是多么冷清和没意思。端午节是个传统节日,它与古代诗人屈原连在一起。我非常喜欢屈原在《离骚》中的:“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这一句话,我常反复咀嚼,每到一个年龄段都有不同的感受和醒悟。

端午节通常在月底或月初,这时农村还是一派朝气蓬勃的绿。

村民们把这个节日看得很重,通常凌晨两三直钟就陆续起床了。他们去干什么呢?在我们乡下,端午节并非游龙舟,而是赶早沐浴露水的滋润。露水是多么清凉的东西,抹在脸上夏天就不会害皮肤病。所以我们在这一天起床后,不用洗脸,走出家门跟着那自然形成的浩浩荡荡队伍卓日河边走去。一路上,我们膛着露水,最先湿透的便是头发了。湿湿的头发,经露水这么一滋润,便从各个不同的头上飘出香气来。

男女老少尽情地沐浴了露水后,女人们在晨光微曦中,便赶紧儿去采艾蒿和柳枝了。然后带着一身露水和香气,满载着丰收的果实凯旋。

回到家里,她们把艾蒿插在门楣上,然后到河埠头淘米洗菜。男人则等着女人做出菜肴来,放开肚量喝酒。章丹凤炒的蔬菜,全是我菜园种的。由于多搁了点油,青菜看上去油光碧绿,既好看又好吃。当然如果你不想吃米饭,端午粽就是最好最有意义的食品。每年端午节前夕,女人们就要为裹粽子忙碌了。我们家从前是章丹妮裹粽子,后来轮到章珍妮,现在是出了嫁的闯儿回家来裹粽子了。闯儿裹的粽子有红豆粽、细沙粽、红枣粽、猪肉粽;每一个品种都又香又糯。

端午节一过,很快又进入盛夏。今年的“双抢”不同往年,那些打工的村民来“双抢”如同打游击一样。他们心顾两头,看上去十分疲惫。不过,他们有钱赚,便对新生活有着无限的憧憬。有憧憬便不会厌世,不会对生活丧失信心。譬如六指儿,渔场刚办起来半年,他便急着向银行贷款买大卡车了。他认为只有自己跑货运,才能省下一大笔运费。六指儿从前梦想买大卡车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静儿怀孕了,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丁港母亲喜出望外。她每天烧香拜佛,盼望媳妇生个男孩。有一天,她的哑巴儿子把她的烛台踢翻了;她便觉得运气给哑巴撵跑了,气急败坏道:“你怎么不长眼睛?你看看,你看看……”哑巴啊啊地说不出话来,趁母亲弯腰捡烛台时,溜出了家门。哑巴溜出家门,就到我的菜园来了。这时菜园的一根电线杆上,正停着五六只叽叽喳喳的麻雀。哑巴用皮弓弹它们,它佃便一哄而散。哑巴见麻雀飞走了,从喉管里发出啊啊的声音。这时,菜园前正经过一个陌生小女孩,哑巴见四围无人,突然地拉下裤子,露出了那黑色丛林和****的枪。小女孩没敢喊叫,害羞地蒙住眼睛,转身飞快地跑走了。

我坐到北窗前,望见哑巴那一下流行为,冲他做了个离开的手势,他也回了我个手势。我当然是看不懂他的手势,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但发现他已经在捉蚂蚱,也就随他去了。若是平时,我会走出去说他几句。但现在邮差刚刚给我送来一封国际航空信,那是平儿从美国给我寄来的信呐。平儿都给我写了些啥新鲜事哩?我迫不及待地拆开它。

读完平儿的信,我的心便踏实了。这孙女把她在美国耶鲁大学读书的信息传给丁我,还告诉我她交上了男朋友,男朋友是台北人,本科和硕士都在台湾大学就读。他们准备明年结婚。明年春节,她将与新郎一起回家探亲。我把这信息告诉章丹凤和章珍妮,婆媳俩听得心里乐开了花。自平儿去美国后,章丹风与章珍妮的婆媳关系,渐渐好了起来。

章珍妮又开始常常帮婆婆做家务,婆婆也不再说她害死小风林了。婆婆已从儿子去世的阴影中,彻底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