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辛亥风云
25450800000007

第7章

这顿酒,三个人一直喝到小酒馆打烊。他们谈了社会、民族、人性等宏大的话题。革命意识在沈鸿庆心里播下了种子,以笔代枪就是他对清廷腐败政府不满的行动。酒后,微醺中的三个男人都没有洗漱就钻进被窝睡觉了。沈鸿庆一躺下便鼾声如雷,接着进入一个革命的美梦之中,再接着又进入了一个恋爱的美梦之中。革命和恋爱,让他在睡梦中飞翔着。他梦见自己拉着小红的手,坐上一条船。清早,沈鸿庆从睡梦中惊醒,醒来的一瞬,仿佛还在小船上摇晃着呢!这时窗外的天空,已露出了鱼肚白。他转个身又睡,直睡到寿昌田冲他喊:“鸿庆,有老乡来找你啦!”他才一骨碌地从床上跳起来。在公寓会客室,他一眼看见穿着西装的徐锡麟,惊叫道:“锡麟,你来日本啦!”徐锡麟道:“我昨天从日本大阪来东京,准备在东京多住些日子。”

邬爱香让徐锡麟带去东京的东西,是她亲手给丈夫沈鸿庆编织的毛衣。那千丝万缕里面,倾注着她无限的相思和期待。日子如水一样流淌着,丈夫沈鸿庆去日本已经半年多了。三个月的小家寅,却还没有见到过阿爸。那天阳光格外好,邬爱香抱着小家寅,搀着小家辛,到投醪河边的草地上晒太阳。河边的蒲公英已开出金灿灿的黄花,像绿草地上的繁星,热闹地带来了早春的信息。蝴蝶在花丛中飞来飞去,小家辛是扑蝴蝶的能手。她捉到一只蝴蝶,便高兴地大喊道:“姆妈,我捉到蝴蝶啦!”

邬爱香回到卧房给小家寅喂奶,虽然婆婆因没有孙子而遗憾,但对一天天长大的孙女也开始不怎么讨厌了。有时她会领着小家辛上街去,遇上熟人时便说:“她阿爸在日本留学呢!”婆婆知道留学日本是件光荣的事,却并不知道儿子的观念已从个人、家庭,转变到了国家、民族、革命等。家里几乎没有人知道鸿庆的转变,连邬爱香也不知道。邬爱香只盼着丈夫学成归国,在衙门里谋个一官半职。

那天黄昏邬爱香去东街打酱油,路过豆腐西施家门口时,看见她家屋檐下的燕子窝不知去向,几只燕子回不了巢,在屋檐前徘徊不已,一副伤心的样子。都说燕子窝被毁,家里会遭殃。邬爱香停下脚步,发现豆腐西施家门紧锁着,不知出了什么事情。邬爱香正踌躇着,邻居出来说:“豆腐西施与买主吵架,买主就砸了她家的燕子窝。她姘头与买主打了起来,把人家的卵丸也捏碎了。有人告到衙门捕快那里,她姘头就被抓走了。而她老公阿毛和她为保家里平安,带着孩子去庙里烧香了。阿毛真是个窝囊废,眼睁睁地戴着绿帽子,却从来不吭声。”

打酱油回来,邬爱香接到了丈夫沈鸿庆的来信。每次接到丈夫的信,她的心便热血沸腾起来,双手也会像老人那样哆哆嗦嗦。这次是一个大信封,信封底面写着:内有相片,勿折叠。邬爱香知道丈夫剪掉了辫子。没有辫子的他是个什么样子呢?她不敢想,因此迟迟没拆信封口。婆婆看见了问:“是鸿庆来信了吗?”邬爱香道:“是,鸿庆来信了。”婆婆说:“他写了些什么?”邬爱香道:“我还没有拆呢!”婆婆说:“快拆,看了告诉我。”

邬爱香拿着剪刀将信封口剪开时,公公和鸿武正巧下班回家。公公看见邬爱香手中的信道:“鸿庆来信了?”邬爱香点点头,将信和照片先递给了公公。公公一看到照片上剪了辫子的鸿庆,突然冲媳妇大发雷霆道:“鸿庆怎么剪了辫子?他想叛乱造反吗?”邬爱香低头不语,公公又怒气冲冲地道:“这还了得?没有了辫子如何回来?回来是要杀头的。你给我说话,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剪辫子?”邬爱香见躲不过去,慌张地说:“我不知道,我还没有看信。”

婆婆见公公大声嚷嚷道:“你再大声叫嚷,被小人听了去报告衙门,我们就要受罪了。”公公想想也是,便把声音放低道:“辫子是汉族人臣服于大清朝的标志。三百多年了,没人敢剪辫子。他以为到了日本,天高皇帝远,可他想过没有,家里还有他的父母妻儿!这真是一个孽子啊!”公公说着,一拳砸在了饭桌上。

鸿武见父亲气成这样,便道:“阿爸,哥哥在日本剪辫子,待回国了他可以把辫子再留起来,你急什么呢?如果留不起辫子,也可以装条假辫子么。”公公听鸿武这么说,便气急败坏道:“你与他一丘之貉,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鸿武回嘴道:“我说的是事实,可是你听不进。社会在发展,时代在前进,难道永远是清朝的天下?清政府腐败耻辱,再统治下去中国就没救了。”公公没想到鸿武会说出这样的话,气得眉毛都竖了起来,大吼道:“住嘴。你这小兔崽子,还想不想活命了?”鸿武倔强地说:“你去读读梁启超的《戊戌政变记》吧,这是张静江赴法国前推荐我读的书。你读了这书就知道清政府有多腐败,多无能,慈禧太后有多专权独断了。”婆婆见公公被鸿武说得下不了台阶,便对鸿武道:“你懂还是你阿爸懂?还不快住嘴?”

鸿武不吭声了。邬爱香拾起被公公扔到地上的照片,照片里没有了辫子的鸿庆理着短发,看上去就像日本人由木荣子那样。邬爱香觉得短发其实蛮精神的,至少比长辫子省事方便,但是大清国已留了三百多年的辫子,剪掉它就是剪掉祖宗的尾巴,就是犯罪。她认为公公的发火不是没有道理,老百姓求的就是平安过日子。若是惹出事来,大家蒙受灾难不算,还可能性命难保呢!想到这里,邬爱香便觉得要给丈夫沈鸿庆写封信敲一下警钟。

徐锡麟在东京暂时居住了下来。他一有空便来弘文学院,与浙籍留学生一起聊天喝酒。那天他来学院,沈鸿庆和寿昌田正要赶着上课去,便介绍他去清国留学生会馆。

正是樱花盛开时节,满树都是白色的、粉色的樱花,走在街头就像走在花的海洋。徐锡麟剪去辫子后,穿着西装,系着领带,比从前多了一份秀气中的潇洒。他的心情是那般地好,一种理想和抱负,让他预感有宏伟的事业等着他。

走进二层木结构楼房时,他便听见里面有留学生叽叽喳喳交谈的声音。这让他十分欣喜,便找了个位子坐下来,洗耳恭听。他的身旁是两位浙籍留学生在交谈,听到家乡话他情不自禁地做自我介绍道:“我叫徐锡麟,刚从大阪来东京。”两位浙籍留学生中,一位面庞胖胖的站起来和他握手道:“我是东京清华学校的陶成章,幸会幸会。”而他旁边的那位留学生也站起来自我介绍道:“我也是东京清华学校的,我叫龚宝铨。”三个人自我介绍后,坐下来交谈着。谈话中,许多共鸣的话题使徐锡麟忽然有一种寻找到了知音的感觉。

这晚徐锡麟走在夜晚的东京街头,格外精神饱满。他本想回旅馆去,但一想到上午答应了晚上与鸿庆喝酒,便跳上当当响的有轨电车去弘文学院了。走到学院门口,正巧遇上鸿庆从学院里面出来,两个人见面一拍肩,便高高兴兴地进入小酒馆了。徐锡麟很有激情地聊他对政治时事的观点和看法,也聊他在大阪参观国际博览会的感受。沈鸿庆每次听徐锡麟谈及政治和时事,内心都会有所触动。那种对清政府不满的思想,也让他越来越想成为一个革命者。他手头的《浙江潮》杂志正准备第三期的稿件,便向徐锡麟约有关“社说”、“论说”栏目的稿。

吃罢饭,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徐锡麟打道回府,沈鸿庆一直把他送到有轨电车站。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聊,仿佛总有聊不完的话。沈鸿庆与徐锡麟聊了一些弘文学院里的事,表示了他对学院的不满:“这学院完全在替清政府推行奴化教育,学院让我们学生将弘文的‘弘’字,写作‘宏’字,以避很久以前乾隆皇帝(弘历)的讳。我们在维新的日本,在千里迢迢的异国他乡,却还要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实在让人反感。”

与徐锡麟道别后,沈鸿庆来到自修室。自修室灯光敞亮,可许多同学并没有安静自习,而是对学院的许多苛刻规定议论纷纷。同学们对学院的一些做法非常不满,聚在一起宣泄一下心头的怒火,但沈鸿庆觉得晚自修毕竟是温习功课的地方,便忍不住道:“同学们,安静下来自习吧,要闹事明天找学院监督去。”沈鸿庆这么一说,先是激起了同学们的反感,有同学骂道:“去你妈的蛋,你算哪门子人?”沈鸿庆反击道:“你们在这里骂人,于事无补。我对学院也有很多怨气,但我们要在适当的场合来进行抗议。”也许沈鸿庆说得有道理,同学们很快安静了下来。

子夜时分,沈鸿庆复习完功课回到寝室,寝室里已是一片鼾声如雷。他轻轻地爬上床钻进被窝睡觉,然而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里老是萦绕着妻子邬爱香信中所提有关他剪掉辫子让父亲大发雷霆之事。父亲总是那么地保守胆小,如果中国人都像父亲这样胆小怕事,那么还怎么推翻清政府呢?

邬爱香给丈夫沈鸿庆写了一封敲警钟的信后,迟迟不见回信。每天黄昏她都会去看信箱,可是信箱冰冻冰冻的;她的眼睛也冰冻冰冻了。说实在的,她恨不得丈夫马上回家来,不要什么留学日本的虚名了。毕竟丈夫不在家,她在家里就没有了保护伞,不仅要看婆婆的脸色行事,更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

进入初夏以来,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也许因为丈夫沈鸿庆在日本剪了辫子,家里的空气一直是沉闷的。婆婆特别容易发脾气,公公呢,晚上一回到家便喝酒和教训鸿武。那天晚上鸿武又和父亲争论起来。鸿武说:“哥哥在日本剪了辫子,这里没人知道,你急什么?”公公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能瞒多久?你这小崽子,净帮着你哥说话。他连个信儿都不来,还不知道是死是活呢!”鸿武说:“亏你还是个举人,每晚喝酒骂人算什么?这样的日子没法过了。”

鸿武的话,刺痛了公公的自尊心。公公勃然大怒道:“没法过?你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鸿武脾气也倔,父亲让他滚,他放下碗筷,转身就跑出了家门。待婆婆从厨房出来,鸿武已跑得无影无踪了。婆婆心疼儿子,便哭闹着对公公道:“老头子,你变死啊?是不是想把两个儿子都折磨死?好吧,不如我先死给你看,你开心了吧?”说着,婆婆用头去撞墙,女佣素贞赶紧拉开了婆婆。公公却一脸铁青,一言不发。小家辛和小家寅,吓得哇哇大哭,家里真是鸡犬不宁了。

那晚鸿武一整夜没回家,在昌隆绸布店太监的床上睡了一夜。太监见小少爷回店堂来,便知道一定是和老爷闹矛盾了。太监善于察颜观色,心比女人还细。别看他光棍一个,没读过什么书,可社会经验丰富得很,对时事政治也很敏感呢!太监说:“你阿爸虽然上了年纪,但开导得好并不会太顽固。现在有不少读书人不满清政府的腐败呢!关键是要有一个好的方式与你阿爸沟通,千万莫要和他顶嘴。”

鸿武发现太监是个颇有见解的人,奇怪他整日在店堂哪来这么多信息。太监却打趣地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嘛!店堂里川流不息的顾客,就是最好的信息平台。我前些天还听见有顾客说,清政府以《苏报》鼓吹革命为由,逮捕了章炳麟呢!章炳麟不就是读书人吗?不也去过日本吗?所以,你爸对你哥剪辫子的事才怕嘛!”

第二天一早,公公到店堂上班,父子俩在太监的劝解下重归于好。黄昏时分,正没精打采的鸿武,忽然收到了张静江的来信。这让他喜出望外,精神振奋了起来。张静江在信中告诉鸿武,他已考察了中国货物出口法国的贸易情况,以及日本人在法国垄断中国货物经销的局面。鸿武看到这里,把张静江的来信拿给父亲。父亲看后说:“嗯,这孩子能把生意做到法国去就是有出息,哪像你哥,活得虚无缥缈。”鸿武说:“张静江是做生意赚钱爱国,哥哥是学习日本的先进经验爱国,道理是一样的。”父亲说:“就你能说会道?你闭上嘴,没人会把你当哑巴。”

转眼到了秋天,沈鸿庆在日本已经整整一年了。然而回国的希望遥遥无期,邬爱香有些望眼欲穿,坐在木椅上发呆。婆婆领着小家辛,到豆腐西施家里去聊天了。自从有买主砸了豆腐西施家的燕子窝后,豆腐西施家便一直倒霉。不仅豆腐西施的姘头被抓走后坐了牢,还发现老公阿毛嫖妓院染上了梅毒。儿子也体弱多病,经常莫名其妙地发烧,弄得豆腐西施悲观绝望。婆婆想起豆腐西施一直不肯还她死去公公欠她的酒钱,心里不免有些幸灾乐祸。她想这么凶悍的一个女人,也会被灾难折磨成软弱。这么兴旺的豆腐坊生意,也会濒临倒闭,这世界真是风水轮流转啊!然而婆婆当着豆腐西施的面,总能说出很多安慰她的漂亮话,但也不乏刻薄之意。婆婆对豆腐西施说:“你不是很能干的吗?也会沦落成这样?”豆腐西施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好,显得十分尴尬。

婆婆第一次在豆腐西施这里,说话占了上风,有一种扬眉吐气的快感。她领着小家辛走在回家的路上道:“奶奶今天高兴,带你上馆子吃碗汤圆吧!”于是,祖孙二人来到了东街上的汤圆店,堂倌说:“沈太太带孙女来吃汤圆?”婆婆说:“是呀。这孩子调皮着呢,不像个女孩子。”堂倌说:“调皮的孩子聪明,你老将来要享孙女的福呢!”婆婆说:“瞎说啥?女孩子会有什么出息?”堂倌说:“看她长得眉目清秀,也许将来被选人皇宫去呢!”婆婆听了嗬嗬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