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在黄琥珀和赤水晶似乎具有摄人心魄能力的幻象里,萧感觉身躯沉沉的,意识怕已是飘荡在头顶上,朦胧间有一千只各式各样的手伸过来,拥抱自己,同自己肌肤相亲。耳边有细微呼吸的声音,周围弥漫着褐色如菌般伸展手掌高度的精灵。精灵们不断加长,变茂密,然后将萧的身体层层包裹起来,有些喘不过气儿了。一群袖珍菜板鱼,扁扁透亮地,寻找通往蓝色静湖的捷径,水波伴随紫色石头的闪烁,艰难地,艰难地,横冲直撞。然而光明是什么颜色,有人知道吗?
似真似幻的虚空中,萧飒沓的思绪仿佛被牵回到念高中时跟祖母同住时冬天发生的一件事上……
萧十七岁那年,留守在家的祖母老态龙钟得不太能灵活动弹了,然而意识依旧醒豁,空闲时,她常常在独处的左右里屋门交界地段,端来凳子坐下,若有所思地朝外屋黑暗暗的角落张望;间或往空洞呼唤一声,却听不分明叫的是人,阿猫阿狗或者别一个世界的“小丫头”。
天色变得微微黛青。
在冬日,夜幕低垂并不真正意味时间的早晚。
吃完饭,他又骑着自行车出门。
外面已有飘雪迹象。
街上小餐馆里,飘出笑声及酒肉饭菜的香味;旧式铜烟囱火锅,雾气缭绕;肥得流油的烤老鸭,金灿灿。两个不合时宜地穿得花枝招展浓妆艳抹的外地女人,正在洗头店昏黄灯光下风骚地扭动腰身。半秃秃半雪花压顶的大柳树底下,一只硕大的黄公狗不知正在雪地上撕咬什么猎物。
萧上附近国营药铺买了一小铝板简装安定片,便预备匆匆骑车返回住地。只等穿越最后一个狭长胡同,便是四合院内住家了。
还是大男孩的萧某人忽然留意到,坏损路灯的胡同里,不知何时竟凭空多了一堆灰黑物质。明明清晰地记得,先前出门路过时并未存在着,想必多半儿是新添的。奇怪,那会是什么呢?靠得越近,便可以瞧得越发真切。
不看不要紧,看了保准连你也会不大不小地被吓得一激灵!
天哪……那居然是个人的形状!
确实地说,是位周身着黑面料衣衫,年方不出二八,正大口喘气的窈窕女子。
女子将高挑的身材蜷起来,低垂头,并不着耳饰,只用黑色丝带系住少微卷起波浪的长发上,积累了薄薄细雪星屑。于雪地反射的淡淡极光下,分辨得出项上所围清幽黄桷兰花香黑丝巾,紧身漆黑礼服,高高而头尖尖的黑皮靴子。纵使白雪,也掩盖不住她那浑然真玄的独特气质。
猛感生人接近,黑衣女子顿时警觉地扬起下巴。
目锋凌厉。
真是个超凡绝伦的美人!
居然拥有萧某人有生以来从未观瞻过无与伦比之惊艳!
她的瞳光里,流淌出某种异国情调,然而却拥有着实高贵的上流气质,简直宛若“夜之姬”般,是黑幕暗城里降生的神明公主。
她如处子样静坐,亦不失倾城的诗般景致……
不妙的是,女子左肩头部位,似乎正有缕缕渗出的热血逐渐被低温凝固。
“你怎么了,没事吧?”萧飞快从自行车上翻将下来,蹲身附到对方跟前,“要不要现在送你上医院?”
凑近看,更美。
黑衣女子左右略略颤头,并不说话,用眼神示意驱车人无须太过介意。
那种感觉,简直令人惶惑与惊叹。
尽管当时对方嘴里没有出声,事实上竟却依然幻听到某种由她传来的话语:“感谢你的好意,不过什么都别问。我不是坏人,你放心。”
她试图站起来,而双手似乎不太使得上劲。
萧预备从旁抚她一把,却被对方扒拉开去,劲儿还挺大。
“不必。”以心传心递过来的意思,大致是这个。
女子终于艰难地站起来,然后向前踉跄了两步,最终双脚相互牵绊,便一头栽倒在雪地里,娟秀的发丝随之散落一地,有如黑雪孕育之荷莲。
那股温暖的感觉,即使年代久远,也全不觉得隔阂。
醒时。
女子发现自己此时竟躺在一张陌生却整洁的单床上。旁边摆了个四四方方与床齐高的混黄色独凳,上面定一盆冒着稀薄血腥味的浊水。
额头上,敷着的是冷却浅绿湿毛巾一块。
回顾自己身上,连靴子和纱巾也不曾被人挪动过,完封地呆在它们先前的位置。唯独出血的地方,多出一道扎紧的白纱布,尽管已经没有热血汩汩流淌。
等再次见到房子主人时,才发现,偷偷带她回家的男孩子,不过高中生大小。进时双手端一碗热气腾腾的黄红色渣开水,正朝床前踱来。
见状,她将湿毛巾轻置床头后坐起。
这是姜汤,趁热喝下去的话,可能感觉会好些。”萧对她说。
女子迟疑,并未立即接过去。
“喝吧。”萧飒沓的眼睛眯起来,憨厚微笑着,“你的肩头,不再流血了。但我还不放心,害怕伤口撑破掉,于是拿纱布把那里包扎起来了。”
女子抚了抚固定妥当的伤口,仍旧什么都不说。
美得出奇的眼睛放出妖艳的光芒,却不像是纯黑色。
“你真是个神奇的人。感觉你的伤口,像是在以惊人的速度恢复着呢!”萧某人笑笑,但并不极以为奇,体现出司空见惯的姿态,“什么都不用说,我不会多问,等喝完碗里的东西,你可以决定继续留在这里,或者立刻回家。不过天色这么晚了,如果你感到不便利独身外出的话,这个地方倒十分安静,你可以放心地一直休息到天亮,想必没人会打搅到你。”
说完,萧某人见对方仍未作出明确反应,便将那碗汤送到自己嘴边,然后咕噜噜喝掉三分之一,意欲消除女孩儿的戒心。
鬼!鬼!鬼啊!
不想,此刻从隔壁祖母的房间,正传来痛苦呻吟的呓语。
那是一种梦魇般的低吟声。汇聚了记忆里所有不好的东西,不愿再度被怀旧之往事,或者对于未来不确定的无知,浑然在梦境中猛烈爆发出来。
萧险些噎着,连忙将余下三分之二碗姜汤搁布置床头柜上,如往常般快步奔至旁屋,开始耐心安慰他世上唯一留存的亲戚。
祖母噩梦稍作停息,不料平静不足五分钟,同样的惊厥状况又重新反复:鬼!鬼!鬼来了!
鬼!别过来!
那其实是萧自父母离开以来的心头病:祖母夜里,仿佛不断会受到来自另外一个世界肮脏之物的纠缠,总是挥之不去,身体并随之越发虚弱起来了。
突然之间,整个两居小屋里,环绕起一股奇异的乐章。
但见那年轻女子先是从前胸夹层口袋中,取出一枝大约十个公分的银色小管,用嘴对着管上密密小孔轻轻柔柔地吹奏着。于是从小管子里,传出男孩子迄今为止从未听到过的悠扬曲调,而且音律极不单纯,教人禁不住生疑:一根外表不甚特别的乐器,竟能传出如此多阶的复式旋律,怪哉!
听着听着,极自然的随同调子阖上眼睛,脑海里立刻出现成片水墨山水间,一叶扁舟翩翩而至的流畅画面。无数银色的黄桷兰型花瓣自小舟体内升腾起来,围绕在祖母炕铺周围,形成气旋的架势。甚至连萧封闭的内心,也一并融入到这片寂静无声的场景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