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九百二十七年之后,形势迫使中国共产党人,必须建立自己的武装,并且将武装斗争形式,作为以后一段为期不短的时期的头等任务。在陕北地区,亦是如此。遵照上级的指示,革命从合法斗争转入地下,由配合协助国民党巩固政权转为开展独立的武装斗争,以夺取政权为斗争目的。
其实,早在一九二六年,在陕北,就有一支由共产党人控制的队伍。带兵人叫谢子长,安定县枣树坪人,太原兵学院毕业,他在家乡先担任安定县民团团总,继而将这支队伍改变成分,成为一支革命武装。到了一九二七年之后,有个陕北籍黄埔军校的毕业生、共产党员******,也回到家乡,拉起武装。刘家是当地的一家富户,******瞒着父亲,动用家产,置办枪支,招募人员。有一则笑话,说是******动员他家的两个长工参加红军游击队,两个长工问,参加游击队有什么好处?******说,欠地主老财的债,就不用还了。原来这两个长工,正是欠了刘家的债,来揽活顶工的。听了******的话,他们说,那我们欠你家的债,也不用还了?******回答:那当然!长工听了,于是跟上******跑了,参加红军游击队去了。气得******的父亲在家里害了一场病。
著名的传记文学作家埃德加斯诺,在他的《西行漫记》中,曾称这两位陕北红军领袖人物为现代罗宾汉。
刘谢二位,各领一支队伍,互为犄角,形成了共产党人在陕北的武装割据局面。但是这种局面,并没有维持多久,就在国民党的四面围击下,连遭败绩。于是,他们只好带着中坚分子,利用国民党军队内的各种派系和自己的一些旧关系,四处躲藏,并伺机再树旗帜。一九二九年,两军联合行动,并有陕西境内的其他各路武装力量参加,组织了继南昌起义、秋收起义、广州起义、左右江起义后,西北地区最大的一次共产党领导的武装起义,这就是“渭华暴动”。渭华暴动失败后,两人各带残部,重返陕北,直到一九三○年前后,才各自巩固了一块根据地,并拥有了相当规模的武装。******领导的这块,叫陕北根据地,首府设在永宁山;谢子长领导的这块,叫陕甘边根据地,首府设在南梁。
当时的陕北民间,是什么样子呢?从一九二七到一九二九年,整个北中国赤地千里,连年大旱,这就是中国现代史上那场至今令人谈而色变的大年馑,民间管这次年馑叫“民国十八年大旱”。贫瘠荒凉的陕北地区,较之别的地方,更是经不起这一次折腾。民间歌谣中:“人吃人,狗吃狗,舅舅锅里熬外甥,丈人锅里煮女婿”,就是对那场悲惨图景的真实写照。老年人说,比起明末清初那场惹得李自成举旗造反的大旱灾,这次的似乎更邪乎。
斯诺以一个目击者的身份和诚实的笔触,记下了那场大饥馑的情景。此刻,叙述者觉得,他除了老老实实地引用斯诺先生提供的这些细节和数字以外,别无他法,因为既要不用这个现成的材料,又要达到同样的效果,显然是不可能做到的。
斯诺在《西行漫记》中,同样也引用了国际联盟派给******担任卫生顾问的一名著名卫生专家的资料。那位专家指出:他弄到的数字证明,在大灾荒期间,陕西有一个县,死的就有百分之五十二的人口;另一个县死的是百分之七十五;如此等等。据官方统计,单在甘肃一省就饿死二百万人———约占人口总数的百分之二十。
“你有没有见到一个人———”斯诺先生这样说,“一个辛勤劳动,‘奉公守法’,于人无犯的好人———一个多月没有吃饭了?这种景象真是令人惨不忍睹。挂在他身上快要死去的皮肉打着皱褶;你可以一清二楚地看到他身上的每一根骨头;他的眼光茫然无神;他即使是个二十岁的青年,行动起来也像个干瘪的老太婆,一步一迈,走不动路。他早已卖了妻鬻了女,那还算是他的运气。他把什么都已卖了———房上的木梁,身上的衣服,有时甚至卖了最后一块遮羞布,他在烈日下摇摇晃晃,****软软地挂在那里像干瘪的橄榄核儿———这是最后一个严峻的嘲弄,提醒你他原来是个人!”
斯诺先生继续写道:“儿童们更加可怜,他们细小的骨骼弯曲变形,关节突出,骨瘦如柴,鼓起的肚皮由于塞满了树皮锯末像生了肿瘤一样。女人们躺在角落里等死,屁股上没有肉,瘦骨嶙峋,乳房干瘪下垂,像空口袋一样。但是,女人和姑娘毕竟不多,大多数不是死了,就是给卖了。”
他接着写道:“我并不想要危言耸听。这些现象都是我亲眼看到而且永远不会忘记的。在灾荒中,千百万的人就这样死了,今天还有成千上万的人这样死去。我在沙拉子街上看到过新尸;在农村里,我看到过万人坑里一层层盖着几十个这种灾荒和时疫的受害者。但是这毕竟还不是最叫人吃惊的。叫人吃惊的是,在许多的城市里,仍有许多有钱人、囤积大米小麦的富人、地主老财,他们有武装警卫保护着,他们在大发其财。叫人吃惊的事情是,在城市里,做官的与歌妓舞女跳舞打麻将;在北京天津等地,有千千万万吨的麦子小米,那是赈灾委员会收集的(大部分来自国外的捐献),可是却不能运去救济灾民。……在灾情最甚的时候,赈灾委员会决定(用美国经费)修一条大渠灌溉一些缺水的土地。官员们欣然合作———立刻开始以几分钱一亩的低价收购了灌溉区的所有土地。一群贪心的兀鹰飞降这个黑暗的国家,以欠租或几个铜板大批收购饥饿农民手中的土地,然后等待雨晴后出租给佃户。”
那天,杨作新撒开双脚,一口气跑出五里多路,然后离开川道,上了山。山上有那些拦羊孩子、种地农民修的避雨的小土窑。他找了一个土窑,躲了进去,歇了歇脚,吃了点干粮,继续赶路。川道里他不敢走了,怕敌人设卡堵他,于是翻山越岭,专拣那些拦羊娃踩出的羊肠小道。
天下之大,他不知道何处可容此身。只是听任两条腿带着他走。一日,他登上一座山头,见眼前突兀地出现了一座气象森森的城市,三山对峙,二水交流,腾出川道里一块宽阔的三角洲,造就这荒原上一块锦绣繁华地面。这些天满目所见,都是荒山秃岭,野物成群,今天搭眼见了这个去处,不由得吃了一惊。再细细看时,见东边山的一条山腿上,立着一座宝塔,他明白了,原来双脚又将自己带进了是非之地肤施城。
冒着生命危险,他下了山,自北城门进入肤施。北城门口,较之当初的戒备森严,剑拔弩张的气氛,松动了许多。原来绑过杜先生的地方,现在一溜摆小摊的,在那吆喝叫卖。城门上,捉拿杨作新的告示还在,只是它的角角边边,已经被大力丸和专治女人月经不调和男人的举而不坚、坚而不久以及淋病之类的告示所侵吞,原先的那张,倒不怎么醒目了。杨作新冷笑了一声,把头往脖子里缩了缩,昂然入城。看守城门的士兵,对这个蓬头垢面的乡里人,正眼也没看一下,只顾在那里丢盹。
肤施城里,照旧繁华热闹,各种字号儿一律开张。婆姨们依旧穿着露出腿把子的旗袍或裙子,嘴唇抹得血红;男人们依旧西装革履,梳着一头跌倒蝇子滑倒虱的头发,好像世界上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似的。这不由使杨作新长发一声感慨。
他在省立肤施中学的围墙外边溜达了半天,想找一个熟人问问情况。他想去找组织,国民党反动派刀子再快,也不能把共产党一个个都杀绝吧,他想。操场上,一群学生正在上体育课。体育老师是个好人,他正穿个半裤,领一群学生跑步。于是,杨作新把头露出围墙,轻轻唤他。体育老师瞅见杨作新,脸色变了,他喊了一声:“立定!解散!”让学生自由活动,然后去到围墙跟前,匆匆地说:“你好大的胆子,还敢在这里溜达,军警们住在学校里,整天喊着要抓你哩。”杨作新笑了笑,向他打问那些熟悉的老师和同学的情况。体育老师说,有的死了,有的跑了,你要找他们,到北边去找吧,听说谢子长扯旗造反,在北边举行了“清涧起义”,占了好几座县城,肤施城里,都吵红了。杨作新听了,一阵高兴,他刚张口要说声“谢谢”,只见那体育老师已经匆匆地离开了矮墙。
杨作新堵在胸口的一股恶气,听了这话后,松动了一些。他觉得轻松了点,决定立即就离开肤施城,到北边去寻队伍。行前,有一件事情,他还觉得心里不踏实。他想去看一个人,可人家是豪门大户,又怕惊动了官家,犹豫不决,恰好街道旁有一家陕北小吃,他要了一碗“荞面饸饹羊腥汤”,低头吃起来。旁边桌子上,有两个闲人在拉话,拉的内容,正是安定谢子长游击队谋反的事情,说那谢子长骁勇异常,号称“拼命三郎”,手下人马,也都是些“挣破脑”的角色,这次肤施城里的国民党军队倾巢出动,前去弹压,谁胜谁负,还在两可之间。拉着拉着,话题变了,拉到了城里“赵半城”的千金结婚的事,说那真叫个排场,喜事还没办,倒先有几家,办起了丧事,街面上铺子,挨着收礼,闹得肤施城里人人怨气冲天。杨作新听了,插了句话,问那“赵半城”千金所嫁何人,两个拉话的抬头看了他一眼,好像吃惊他连这个都不知道,他们用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说:警察局长,专割人脑袋的,明白吗?杨作新又问:那赵家小姐,就肯就范?两个人听了,说:听说赵家小姐哭哭啼啼地说要逃婚,可是“赵半城”是铁了心,他已经受了警察局长大礼,只等围剿谢子长回来,就办喜事哩。杨作新听了,冷冷一笑,不再言语,也绝了去看那“密斯赵”的念头。
杨作新将那碗饸饹,三下两下,刨进喉咙,又端起碗,扬起脖子,将汤喝净,然后起身,天黑时混出了肤施城,朝北边清涧方向一路走去。一想到前面有个谢子长,挥着驳壳枪,替穷人出头,心中不觉胆壮了许多。
临近清涧地面,只见官道上,迎面走来了一批一批逃难的。逃难的见了杨作新,都嚷道:后生,再不敢往前走了,清涧城里,一场恶战,胜了个井岳秀,败了个谢子长;如今,清涧城里,那国民党军队,见了不顺眼的人,问也不问,挥刀就砍,清涧城里,人都跑得差不多了。杨作新问起谢子长的下落,人们都摇头,有的说他被打死了,有的说率领残部跑向了北草地,可是都是听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传言而已。
没奈何,杨作新只好就近找个地方,给人家揽起短工,先隐住自己的身子。
半年之后,谢子长东山再起,杨作新这回得了确切消息,辞了东家,星夜北上,终于在一片老山林里,见到了这陕北百姓都称作“谢青天”的谢总指挥。谢子长长条脸儿,面皮白净,异常明亮的两个眼睛,粗粗一看,竟与杨作新的相貌有几分相似,不同的是腰间多了根武装带,武装带上插着两把驳壳枪。谢子长见了杨作新,自然欢喜,谈到革命烈士杜先生的壮烈牺牲,也都不胜感慨。随后,杨作新便在谢子长麾下了。
这时,黑大头已从南方某地不辞而别,率领旧部,回到陕北,重占后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