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成年人的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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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文化与商化(1)

冰心:我不会拍卖我的稿件,否则等于连同我的名字也拍卖了。

八届政协会期间,我抽空去看冰心妈妈。走到她家那个二楼,就听门里好多人声。正要按门铃,门开了,出来两三位妇女,我便乘虚而入。厅里一屋子人,等着轮到他们。都是要冰心妈妈写序、题字、当顾问什么的。还要签一份稿酬合同,商定是按一千字三十元付,还是按版税付。我说给冰心妈妈一千字三十元这实在太低了。他们说也是没办法,这是按规定的最高稿酬。所以现在有的作家自己拍卖书稿,卖高价。于是说到作家下海。

他们走后,我才能静静地坐在冰心妈妈一边。她要我喝水,我说我喝了很多水来的。她笑道:那么要不要上厕所?说完她自己笑成一朵花。

我问冰心妈妈怎么看拍卖。她摇摇头,又摇摇头,说写作是情感抒发,是真情实感。说她不会拍卖她的稿件,否则等于连同她的名字也拍卖了。“钱多又不能带走。”她笑了:“当然,也许人家会花钱,我不会花钱。”

她指桌上的玫瑰,说她所以喜欢玫瑰,是因为玫瑰有刺,有风骨。她又指身旁窗台上的两盆君子兰,开着那么多橘红的花呢。她说她女儿家,还有哪家哪家的君子兰都不开花。她这两盆君子兰什么肥也不浇照样开这么好。她对女儿说:君子兰只有在君子身旁才开花。

她笑起来,得意地、调皮地、认真地。

作家下海已是一种客观存在。索性再听听我们政协会文艺组里高手们的高见。好在都住在京丰宾馆,每个房间的门上都插着各位高人的名字,找谁谁也跑不了。

跑得了的是王蒙,他就要出访新加坡,提前离开了会场。我想房子是给人住的,于是我就从双人间迁入王蒙的单间。后来听丁聪说及凡七十五岁高龄或部长级人士住单间,我才惶惶然地想到我的左邻右舍吴祖光、戴爱莲等的高龄与德高望重。

“王蒙故居”的桌上,有一封封热情读者写给全国政协转王蒙收的信。信封上,有写“王蒙政协委员”的,有写“王部长”的。其实王蒙这个名字的后边不需要任何头衔。可以当部长的人很多,可以当王蒙的人只有一个。

“王蒙故居”的电话也老响,都是一些坚韧不拔、百折不挠的王蒙爱好者。

王蒙上路前,我匆匆拿起电话筒。

王蒙:市场经济的发展有利于克服行政命令和****主义,比“左”好,比戴帽子好。

王蒙:关于作家下海吵得喳喳呼呼的,其实绝大多数作家该怎么样写还是怎么样写。真正的作家,追求的是永恒的、不可论价的,市场上谁爱发财谁发财,曹雪芹喝粥也一样写。过去一本书可以印十万册,现在印一万册,也好么。

一些年轻作者写纪实文学、热点文学、领袖秘史,适应市场需求,也会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越来越好。

就是有一部分作家,写的作品不合读者口味,又已经形成了既定的思维方式,他们有一种惶惑感。也有的作家跟歌星比,歌星唱一支歌就多少钱,那跳脱衣舞就更多了。这样比就失去了作家的矜持。有的本来就是被逼到文学队伍里来的,现在机会多了就跑了,他们能下海赚几个钱也好么。

世界上的大文豪,从来没有被市场经济消灭掉的。市场经济的发展有利于克服行政命令和****主义,比“左”好,比戴帽子好。市场经济发展一段以后,文化消费的品味,就提高了。

我很欣赏汪曾祺的话:面对市场经济,我无动于衷。

吴冠中先生在哪间屋?我沿着长长的走廊,一间一间看两边门上的名字,都没有。后来知道是他把门上的名字拿下了。

心里盛着太多的尊敬,敲门时不免怯怯的。感觉中,他应该长袍飘拂,缓缓踏云而来。门开了,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精瘦矫健的身子和热诚清朗的嗓音,这是一幅中国文化人的最具实感的肖像。他那头丰厚的白发和那张清癯的面孔,他那因为凹陷所以尤其地富有雕塑感的双眼,使人感觉他真是集天地之灵气。

我们组里的人说吴冠中先生一看就是大艺术家大什么家,吴先生说:我像木乃伊。

他一讲话,快节奏,高激情,像一个不会控制自己、不会爱惜自己的小青年。他说他发言前最好先吃一片安定,又说吃了安定他也还是只会这么讲话。

他只会真诚地面对这个世界。

吴冠中:金钱买不到自由,但自由可以被金钱卖掉。金钱买不到文明,文明也可以被金钱卖掉。

吴冠中:有审美价值的作品,迟早要成为商品。作品能在作者的生前成为商品,是幸运。像凡,高生前就不被人认识。

文艺创作在一开始,不是为了利益。过去五六十年代,我们画了画不让签上自己的名。说农民种地、工人生产,都没有签名,你们画画为什么要签名?后来老是指定我们画工农兵,我不愿屈服,所以改行画风景。五六十年代我画了画也藏起来,以为只有等我不在世时成为出土文物了。现在我还没有成为出土文物时画就能拿出去,我觉得很幸运了。我当初是有一种自信,相信会搞出一点脚印,供后人参考。如今我的画有时标价很高,我觉得与我无关。有的画家生前就为自己建纪念馆,我什么也不要搞,我只画我的画,只对作品负责。生前搞纪念馆,也许二三十年后人家把纪念馆改成文化馆、改成小学了呢?

在商品浪潮中,商业性应该是副产品。能卖就卖,卖不掉也不管,要保持作品质量。有的人为了利益而创作,质量必定受影响。还不如索性不要画画了,干脆去挣钱。又要画画,又只是为了经济利益画,那我就不理解了。

金钱买不到自由,但自由可以被金钱卖掉。金钱买不到文明,文明也可以被金钱卖掉。商品大潮涌来后,有的冲走,有的站住,还要淹死一批。

在京丰宾馆吃饭时,服务员两手端着两大盘菜过来,吴祖光先生说:这得有多大力气!一会儿服务员又端上两大盘菜,吴祖光又认真地说:这得有多大力气!那神态,就像一个孩童佩服有力气的大哥哥。

吴祖光:我一点也不理解教授为什么不可以去卖馅儿饼。

吴祖光:现在老讲那个教授卖馅儿饼的事。其实这一点不奇怪,这没什么了不起的。如果这位教授对卖馅儿饼有兴趣,或者他的馅儿饼做得真好,他可以卖么。有人说,据查他并不是教授,所以可以卖馅儿饼。我说他是教授又怎么样?假如我馅儿饼做得好,我也可以去卖。我一点不理解教授为什么不可以去卖馅儿饼。他又不伤害他人,他也不伤害自己。教授要是馅儿饼做得好可以去卖馅儿饼,卖馅儿饼的人有学问,也可以去当教授。靠工资没法活,总想活得好一点,顺其自然,不要干涉。

夜里十点到谢晋的房间,他还在忙。好像所有的平面上都堆放着剧本、资料,还有格子衬衫、牛仔裤、酒瓶。

斯琴高娃打来长途,商量她哪天到京投入谢晋的新片。又一个长途谈一个新本子……谢晋用他的中气很足的声音通过电话线扩展他的上作场。我是第一次见谢晋,第一次听到他说话。可我觉得好像我早就知道他就是这个声音。这是长年在摄影棚、在野外拍摄锻造出来的,有草原的雄浑,有高山的厚实,有摄影机的金属的共鸣,还有艰难岁月的回响。他那头蓬乱卷曲的头发,是导演的头发;他那双好激动如少年人的眼睛,是导演的眼睛。但是他的名片上却写着:恒通影视有限公司副董事长、总经理。

谢晋:有一种说法,你是法人,就是下海。

谢晋:我不知道我这叫不叫下海。有一种说法,你是法人,就是下海。我是恒通影视有限公司的法人,我代表企业,负法律责任,可是我还是拍我的电影,这算不算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