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成年人的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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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不敢见钱先生

80年代初,我辈还从来不曾想到自己也可以坐出租车的。常常下了公共汽车要走很长的路,再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再走长长的胡同。如果街上有一个人,一边走路,一边只顾低头读他手边的大书,走多久读多久,这个人一定是梦溪。梦溪走路必读的书,一定是钱钟书先生的书,或者是《谈艺录》,或者是《管锥编》。

钱先生的书,每一种他读几遍了,每一种他总要买几本,甚至买多本,有时送给他喜欢的人。他把大稿纸对折起来,让纯自露在外面,订成几个大本。大概觉得在纯白上记录读钱先生的随想,可以像先生似的不受知识形式的拘束。

多少文字的笔记,放了多少年了,梦溪也没有成文成书。他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我想,总是觉得没有读够吧。对我是常常说起钱先生的,如同说起至亲至敬的长者前辈。有时未免为世道人心而慨叹,但他随即就会引来钱先生的话,为自己解嘲解惑。而我,实在是,只读过(围城)。在我读过的小说里,只有《围城》可以一页一页分开来读。我是在一次辛苦的采访期间读的。太累,累得坐下来不想吃饭。打开《围城》,边读书,边匆匆吞下到了时间不能不吃的饭。一次就读几页,甚至被打断就读一两页。一般的小说,这么断断续续地读,是没法读下去的。然而《围城》,随便抽出一两页,读来都有兴味。

完全是因为梦溪的缘故,钱先生好像老是生活在我们家里,我对先生有一份不会有二的敬爱。大约是1988年,梦溪要办《中国文化》,第一次给钱先生写了封信。没想到很快收到钱先生的回信,诚恳、幽默、有趣,一如读《围城》。难以想像的是,信里竟然有“文章知己,患难亲人”八个字,我立刻感应到,钱先生知道梦溪和我的一切。

梦溪没有回信,因为不敢让先生再复信给我们。只是到了又有什么事的时候,才给先生寄去一信。先生必定几乎是一天不耽搁地写来回信。每逢新年,我们总要寄一张贺卡,也照例会收到钱先生和杨先生的卡。我们的卡,常常很卡通很童话,或者就是我剪贴一些可爱的大苹果什么的。钱先生显然很喜欢,常在卡上写一些有趣的话。我直感地觉得,钱先生最不被世人所知的,是他的一份天真。一次,我买到一个丑娃娃贺卡,身上印的几块补丁,像用手补上去的一样。钱先生收到后,来信夸奖我的女红,以为是我手工补上去的。又说他的卡很一般,不能和海龙王斗宝。

钱先生在我和梦溪的心里保留得这样完美,以至于我们都不敢去看望他。有一次,大概是《中国文化》出来了,想让钱先生早一点看到,我和梦溪拿着杂志到了他家那幢楼前。我说,我有一种到了麦加的感觉。这句话如今写下来,可能一些很年轻的人会嘲笑我,说只应该崇拜自己。我很惶然,很弱小,很落伍,我知道我常常觉得这个人那个人很了不起,夸张地讲,我写过多少人我的自我就失去过多少回。钱先生是我真正崇拜的人,我就有了麦加感。

我们走上二楼,轻轻叩门,心里希望可别是钱先生或杨先生开门。当然事先商量过的,如果是他们开门,我们也是交了就走,不说明我们是谁。还好,是一位妇女。我们把《中国文化》交了就往楼下走,好像小孩子偷偷按人家门铃,看有人出来转身就逃。

有一天,我心里突然好难受,我对梦溪说,我觉得钱先生想我们了,我们应该去看钱先生。我至今不明白我怎么会有这种难于承受的感觉。第二天上午照例下楼取报。信筒里,竟放着一封钱先生的信。不是回信,是一封先生自己写来的信,昨天写的。我读完信坐在椅子里,坐了好久。梦溪从外面回来,我说,你看,钱先生的信,昨天我感应到了。那一次没去看钱先生和杨先生,就更不会去“麦加”了。

今天早晨梦溪来电话,口齿不清地说谁谁过世了。他说不清我也听不清。他正在哈佛大学,我在多伦多。不过每个电话都是清清楚楚的。我问谁?谁?你说谁?

我心里难过,坐在桌前,拿起笔,并没有想写什么,只是像做心电图似的,录下心里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