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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我就是财富

二十五岁!……就在这一年上,

整个的人应当显示出来了。

——贝多芬

伟说他所以留平头,不是因为他反对留长发/而是因为他那个脑袋已经太累了,不想再在头上加什么负担了。

迈向自由的一步

邓伟猫在住院部的楼梯口,已经是第四天了。每天他潜入进来,“潜逃”出去。如果让护士发现,又会说:走走走!石鲁病这么重,连他的家属来都是有规定的时间的。

他已经侦察到陕西省美协的一个小伙子天天在病房里护理石鲁,只要这小伙子哪天下楼来,邓伟就可以从他那儿打破缺口。可是能行吗?你邓伟和石鲁非亲非故,互不认识么!邓伟甚至也不是美术界人士,而是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的一个学生。当时正好放暑假。他一听石鲁在西安病重,立刻自费来到西安,轮流住在几个同学家里。他一定要见到石鲁!

美协那小伙子下楼了!邓伟的心狂跳了起来,好像下楼的不是那小伙?而是石鲁。小伙子到底是被邓伟打动了。不过,你还是再等一会儿,等石鲁精神好一些的时候。

邓伟正是被石鲁的精神征服的。石鲁把西洋画的构图、透视、明暗等等表现方法融进他的国画,染天染地,雄伟浑厚。1961年他的画在京展出,立刻轰动,被称为“长安画派”。他又写诗作赋,写剧本著书。他才气喷薄,画家吴冠中说:“提起石鲁,我立即想到‘气势磅礴’这几个字。”

即使邓伟走到石鲁那寂静的病房前,邓伟也依然感觉到从门缝里溢出的磅礴的气势。

当邓伟拔腿从北京赶来的时候,那么决断。现在终于可以看望他猶了四天才得以见到的人物时,他又激动得不能自已。他下意识地想从病房的小玻璃窗上先看一眼石鲁。这样,情绪好有个过渡。但是,当他把脸贴在玻璃窗上的时候,他的情绪好像叭的一下中断了,好像是叭的一下把情绪的开关拔了。

他看见的是一个已经抽缩或只有一米多点儿长的——人体。一个血肉之躯怎么禁得住那么多年的摧残,“文化革命”对文化人的摧残啊!

哦,气势磅礴的石鲁啊!

不过这个一米多点儿长的人体还能说话。“我应该感激你。”石鲁说。因为邓伟是自费赶来要给他照相,要把他的精神气质留下来!

“不邓伟说是你的作品,你的为人感动了我。”

邓伟打破了摄影的常规,把焦点对在石鲁稍远的左眼上,在医院禁止用闪光灯的情况下,把一个垂死的老人头像,照得苍劲深沉,气势不凡。当这幅照片在《人才》杂志的封二上发表时,吴冠中附上一篇短文,题目是:《谁感动了谁?》

1980年暑假,二十一岁的邓伟自己花了一二百元旅差费去西安拍下了这幅照片,开始了他的行万里路的计划——自费业余为中国一百多位文化名人拍摄照片。

邓伟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就埋下了行万里路的种子。那年他听说有个云M石窟,有很多很多佛像。他打开北京地图找云冈——当时他的世界里只有北京,他想不到云冈居然会不在北京在大同。这不,地图上长辛店过去一点就是云冈了。正好母亲给了他一元钱修鞋。“五一”节那天他清早五点就揣着这一元钱出发了。母亲甚至都没怎么问他,因为他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就经常一早从新街口走向王府井去买书,而决舍不得花一分车钱,父亲从事中学教育,母亲是家庭妇女,家里有几个孩子。小邓伟还爱买书,就只有不坐车、不花早点钱了。

从新街口到北京郊区这个云冈,大约五十多里路。五年级小学生凭着他带的一壶开水和一只煮鸡蛋,沿着339路汽车线,七问八问地还真走到了卢沟桥、长辛店。五十多里路,坐车、换车的也得好长时间,何况小邓伟是一步一步走着去的。到云冈已经天色将晚了。

“叔叔,这儿有一个石窟吗?”“阿姨,这儿有一个石窟吗?”

石窟?这儿只有大工厂,没有石窟。

终于有一位叔叔想起来了:你是找云冈石窟吧?那个云冈在山西大同呢!

当邓伟终于回到新街口时,他那双鞋的面和底大部分都已脱开,只能像一双拖鞋似的趿拉着了。

邓伟上初三时终于在假期里去了山西云冈。那绵延一公里的五十三个石窟,那高达十几米的佛像,北京的美术馆岂能容下这样的世界?!人只有佛的手指头那么大,但佛又是人的手创造的。他的心灵第一次被震撼了,被人的力量震撼了。

正是在这种震撼中,在他对大自然、对人的力量的领悟中,他的写生不知不觉地提高了一大截。

他把做作业用过的草稿纸钉成一个个本子,贴上一张张他的写生画。他把买新本子的钱、吃早点的钱、买衣服的钱,能省的全省下来。从此他走向嵩山、泰山、衡山、华山,走向山东的黄河、河南的黄河、内蒙古的黄河……乃至1980年暑假他走向西安拍摄石鲁,开始为时五年的(当代文化人肖像选》的拍摄工作。

1980年的时候,电影学院摄影系二年级学生邓伟,当然想不到他毕业的第二年就将和另一位同志一起担任电影《青春祭》的摄影师。他们在云南的热带森林里为《青春祭》选景。邓伟那穿着半高腰的雨鞋的双脚踩在几厘米厚的腐烂的落叶上。他那行万里路的耐力和毅力在这纵深几十公里的热带森林里真是得到了用武之地。他们来到森林边缘的一个傣寨。这里常有黑熊来伤人。以前老虎也来,在竹楼下转来转去,上不了楼。邓伟问一个叫爱腊的队长,这里有什么文化生活?爱腊的回答简单而全面:“一年能看上两部电影。”

他们又走到一个佤族自治县。这里的原始森林大片大片地被烧了——烧了森林好种粮食煳口。每走一段就看见那一堆堆被烧焦的枯树,那烧得寸草不留的红土地!森林好像突然地中断了,突然地中断了。人类文明突然地中断了。

邓伟一行租借了一辆吉普车开进一个佤族的村寨。吉普车一进村,呼啦一下全村的人都围了过来。男性近乎****,女性全是半裸。这些****半裸的人跑了过来,压迫了过来——他们全都伸着手要烟、要糖。邓伟他们把带去的烟、糖全分光了。有的大人抽几口烟就递给他的孩子抽一口。那天有一户人家死了孩子,几十个成年人跺着脚、拉着手围成一圈,“啊——啊——”地唱着,高亢而幽远,像那绵延几十公里的原始森林,像那绵延两千多年的文化源头。

原始的美啊,古朴、纯厚。大自然是坦露的,自然美必定是坦诚的、率真的。现代文化和不开化的文化究竟是什么关系?这一代文化和上一代文化怎么续接?“文化上的每一个进步,都是迈向自由的一步。”要让老一代文化人的形象和精神流传下来,让新一代文化人群体一个个崛起。脚下万里路,不过是迈向自由的一步。

“啊——,啊——”全身黝黑的****半裸的佤族人,围着火堆跺着脚唱着……

朝抵抗力最大的方面努力

邓伟走进他所熟悉的朱光潜的家,心里不免还是涌起一股搅和着感慨、难过、醒悟、激动等等一言难尽的心情,这些年,谁家都在变化,乃至在进行超越生产力发展,也超越知识素养发展的消费变化,乃至对物质的追求超越对知识、对学问的追求。多少新买的书柜里放着廉价的茶具和小玩意,坐在柔软的新式沙发上吞吐着发霉的粗话。而这里,闻名遐迩的美学家的工作室里,依然是多少年如一日的简易沙发、一张木板床、一个写字桌。几年来的惟一变化是多了一台电视机。那么书柜呢?这两年朱光潜校阅译著就有二百万字,而且是自己译,自己抄。可是这位中国美学学会会长却连一个书柜也没有。只有一只低矮的、放着工具书的书架。

儿年前——邓伟清楚地记得那是1977年3月21日的下午,十八岁的邓伟走进了北京大学燕南园,走进了朱光潜的家里。那回他也是徒劳地向房间的四壁寻找着书柜。真的,邓伟读过朱光潜的(给青年的第十三封信》,他是心怦怦地跳着把全文抄录了下来的。朱光潜先生读过多少书、得有多少书啊!

那么那些书呢?

“好文章要看。要记在自己头脑中。”朱光潜说。啊,书全在他头脑中,而北京大学图书馆又是他的脑库。

有一回邓伟到西语系教师阅览室去找朱光潜。当时正是寒假——寒冷的假期。走进阅览室,空荡荡的只有一头白发的长者伏在书堆里,当他终于抬起头来时,邓伟明白了,为什么他的眼睛里总是闪烁着哲人的光彩。

这位哲人拎着一只早已没有人用的、就像一只光秃秃的小口袋似的长方形人造革包,和邓伟一起走出了阅览室,“我们今天拐个弯。”。哲人说到小卖部打一瓶醋。”

哦,哲人那人造革包里放的是一只醋瓶?以前邓伟以为像朱光潜这样的教授,一定家里全是书,包里也只有书。

朱光潜,身高一米六,着一双布鞋和一身发白的蓝布衣。拄着拐杖走路,拐杖每一触地都坚实有力。他拿着他那乌黑发亮的大烟斗往铜制烟缸里敲落烟灰,“啪!啪!啪!”的,铿锵而响亮,好像眼看就要迸发出思想的火花。

“充实而有光辉谓之美。”朱光潜在邓伟的笔记本上写着。

邓伟从1977年3月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被人带去见他崇拜的朱光潜至今,每去一次便觉得是去充了一次电。

我就爱画画,我快高中毕业了,却没有考大学的念头——邓伟在1978年说。

大学要考。只有站有高山上,才能望得远。而且个体和群体之间也需要有个适应过程,学习是多层次的,同学之间也是学习——朱光潜说。

您觉得毕业论文怎么写好?——邓伟在1981年底问。

不要人家说什么你说什么,写文章要说心里话,说自己的话。光是延续别人的话,历史也就停顿了——朱光潜说。

拍摄文化人肖像,我觉得就像攻下一个山头又要去攻一个山头,真难!——邓伟说。

朝抵抗力最大的方面努力!——朱光潜说。

朝抵抗力最大的方面努力!朱光潜在雪天依然天天拄着拐杖去北大的图书馆。八十多岁的人了,在鞋上绑了些草绳增加磨擦系数。朱光潜完全没有想到后来有一天他摔倒了,脸上缝了四五针。不过旁人也完全没有想到他们去看他时,他那抹着一脸红药水的脑袋又埋在稿子和书堆里,正翻译马克思的《一八四四年经济学——哲学手稿》。

朝抵抗力最大的方面努力!于是邓伟决定开始拍摄《当代文化人肖像选》的艰难的历程。因为1978年他给朱光潜照过一张相,印了二十五张。很多刊物都要登朱光潜的照片,一下把这二十五张全索取一空。邓伟又印了二十五张给朱光潜,又让各刊物要走;T。在文化沙漠里跋涉了十年之后,人们愈发想重睹文化名人的风采,愈发思念这些幸存的名人,民族的骄傲。靠两手洗印照片是满足不了需要的。只有印刷。只有把他们一个个拍下来汇编成书!

朝抵抗力最大的方面努力!自费拍摄的一个现实问题就是钱。在私人存款额激增的今天,邓伟不仅没有存款,且已入不敷出。他每次去给文化人照相要带四个相机——120反转片(可直接制成彩色版)、120黑白、135彩色、135黑白。但他没有相机,每次都得上照相馆租。租了五年!买胶卷、洗印更费钱。反转片得二十元一卷。只能把他的摄影作品的稿费,把作品屡次得奖的钱全搭h。只能压缩乃至扑灭除了事业以外的一切欲望!上街不喝汽水,

几次去广州也不买一条牛仔裤。背着相机汗流浃背地回到家里,也不拿冰箱里的西瓜,推说是胃疼不能吃冰的。他都二十多岁了,怎么能老是吃父亲母亲的东西呢?他凉了一杯开水。白开水也好喝的,就是太烫,要凉好一会儿,真渴!

朝抵抗力最大的方面努力!一个身在电影界的人,这些年的诱惑会少吗?一个有业务专长的年轻人,这些年的诱惑会少吗?邓伟,给我们拍电影明星的大挂历吧!一本挂历拍下来就是一千多元。邓伟,给我们电视台拍个电视剧吧!

一月给你工资一千元。先送来这个月的工资。不,邓伟不愿意插入他计划外的杂事。当然,他正需要钱,但是他的脑子不愿记住这些信息——钱、关系……如果赚了钱,做了无用功,学业上的损失是补不回来的。“人,应该干自己喜欢干的事,应该干自己应该干的事。”他说:“这些对我的思想也是锻炼,我觉得自己成熟一点了。”

朝抵抗力最大的方面努力!邓伟学习、工作、业余工作,忙得像上了弦的跳小人一样。他看见有些小伙子和女朋友一起下饭馆,情意绵绵地喝饮料,他常常不明白——怎么会有这么多慢镜头呢?可是独具一格的人又常常被视为出格,成为靶子。“邓伟就能决定中国名人录?”“邓伟是想靠名人出名!”“邓伟是骗子!”“邓伟一弯腰就往外掉外汇!”邓伟跑到田野上,呼呼地向大地、向天空喷吐着怒气。再也不拍了再也不拍了!不过,“一个人的力量应该经得起考验,要能够在不愉快的环境里获得最大的成就。”不是要朝抵抗力最大的方面努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