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人之初
25453100000049

第49章 一个使别人大惑自己也不好意思的故事(2)

房子装修完了,师傅们要帮助我把老家的东西搬到装修后的新家。我说老家没什么东西,只要一辆小卡车就能装下了。到了老家,师傅们简直迈不进屋——一地我捆的书籍、资料等。我才知道我这个二居室里的东西其实很多,这一小卡车是装不下的。建筑行业里有句话,叫:搬家不是话儿。意思是搬家这活儿简直累死人。装一次车,鼓鼓劲儿也豁出去了。再要回来装第二次车,怕是再也挤不出力气的。于是决定,塞吧,说什么也要把东西全塞进去。但是这么塞那么装,说什么也不可能把东西全押上车。张师傅跨进车帮,不知怎的把柜子、床板等等家什交叉穿插在一起,又往柜子里,往一切的缝隙里“尽情”地塞进或捆或“散装”的书刊。好像他能发功,使我那二居室缩小身子塞进这个小卡车里。然后他抱起四个书柜的一摞玻璃门,连人带玻璃一起嵌进仅剩的缝隙。

张师傅似也压成扁平了。然后找到身体的支点,然后使每一块玻璃都有了安全感,然后又如有轻功似的离开玻璃们,抽身下车。我简直想去接住他,他是56岁的人哪!但是他返身又上楼。我说不用再上楼了,那上边没东西了。他一回头,天,大冬天的满脸挂着成串的汗珠!他说去看看还有什么落下的。我想说,我已经检查过了,什么也没落下,你根本不用再上楼。但我竟然说不出话来。我看他右手拽若楼梯扶手,拉一下,迈上一级。他那脖颈前倾着,也想使劲把身子拽上楼去,背就驼起了。我望着那驼起的背和弓着的腿,要哭。张师傅一级一级地自己拽着自己上楼,一边往身后甩卞一句淡淡的笑话“我就喜欢给人搬家。于是我更想哭。”

张师傅端着一盆花和一把锄花的小铲子下楼了。

卡车上只能塞一个人押车。似乎没有太争论谁上卡车的问题。似乎最累人的活儿就是强劳力张师傅。浑身热汗的张师傅再度嵌进冰冷着面孔的玻璃门中间。一路刺骨寒风把他从城南吹向,或者说刺向——城北。那天我累晕乎了。没有想到他刚刚大汗淋漓的怎么能这么吹?

到了新居楼下,他的身子冻得冰冷僵硬如玻璃板,需要别人把他搬运下车了。我丈夫几乎把他抱下了车。他身子动不了嘴还能动,说:搬家时真热,这会儿还真挺凉快。

第二天,所有的活儿都干完了,师傅们明天要撤离我家。我记下张师傅的名字,叫张铁栓。还有一位李师傅,叫李国顺。活儿完了,大家都轻松。这么些日子以来才想起世上除了劳累、紧张之外,还有——轻松。张师傅笑着,厚厚实实地笑着。但他可瘦了。他的手指怎么是弯曲变形的?脚趾也变形了?相当严重的肌肉萎缩症!还有高血压、胃病、心脏病!哦,我怎么想得到,我怎么没想到!再细问,几位老师傅都有病。赵师傅,严重的关节炎,腿瘸过几年。李头,拿下了一个肺。李国顺师傅,退休前眼睛受了工伤后,手术没动好,一只眼睛是瞎的,我直叫:都是手术没动好!李师傅只极温和地一笑,一句没怨言。大概在他,觉得手术总有动好总有动不好的。正好他没给动好,怨谁?好在靠一只眼睛,也能干活,也熬过来了。李国顺在我家干活时,经常外出购买欠缺的材料、物品,给我一种什么都乐意于要跑腿就跑腿的小伙子感。他有个孩子般的习惯动作:两个胳臂肘在腰际一挤,提一提裤腰,不像63岁的人。一说话就脸红,更不像63岁的人。何况他多次援外,一身技术。

这些给北京盖了30几年房子的工人,身子都像年久失修的房子了。

我送张师傅和李师傅到楼道里,让他们坐电梯下。他们说,不麻烦人。当然,是指不麻烦开电梯的人。他们摸黑走下楼梯。楼梯一层层的全都没灯,他们一级级的用脚摸索下去……

最后一天的上午,广厦公司会来车把工具和剩余的材料全运走。张师傅用不着一早来了。但是刚过7点,张师傅又开门进屋了。原先用作他们工场的大屋,已经收拾停当。张师傅都不愿睬进屋子,只站在大屋门口,微微驼起背,朝里看着,看着。然后走回堆放工具的过道里,挤挤地坐下。哪里就绪了,他们就撤离哪里。30几年了,为人建筑,为人装修,然而我多么希望他们能更多地拥有!

张师傅从衣兜里掏出我家的钥匙,交还我们。“张师傅,你真正退了休,住我们家!”“好咧,我会去的。”他说。

我和我丈夫常念叨广厦公司的师傅们,旁人总以为我们和他们早就认识或是有什么曲里拐弯的关系。其实呢,我们要装修刚分到的房子,跑了几家公司,大都嫌我们不贴壁纸什么的,赚不了大钱,提不起神来。那天我丈夫外出开会,偶尔经过东四十条,看见有个广厦公司。如此这般一说,李头当下就讲,下午2点到你们家。

还有这样痛快的人。

那几天,我们跑累了。这下心里有了底,便想中午小憩一下。平时在文学界,很少见到准时的会。文人以不准时为潇洒。我也不认为李头真能2点到。譬如他找我们家也得找一会儿吧?但是2点整,敲门声响起。而且不光是一个李头,他竟是带着张师傅、赵师傅,李师傅等一群师傅说到就到了。我也分不清谁是谁,只一迭连声地全叫师傅。看那李头,弯弯的元宝嘴,透亮的猫儿眼,不拘,不滑,不俗,不傲,眉宇间飘逸着仙气。快60岁的人,说话很快,几句定下大局,不扣细部。那元宝嘴笑起来,嘴角向两边弯上去,眼看就要咧到脑后勺去会台了。这样的飘逸洒脱,使我对他产生一种不带回扣的信任惑。有他在那儿运筹,我何须操什么心。朋友们为我捏汗:事先不说好价钱,你们肯定被“宰”!我说不会的,绝对不会的。你们不知道他们这些师傅有多好!其实我当时一点不了解他们。只是凭直觉。尤其是凭对李头的直觉。

李头自然不能盯在我家。他在他们公司包活几的各个工地跑。但是也常来。他快步走进屋,带着寒风,也带着仙气。他把短大衣一脱,顺手搭在千活用的木梯上,然后就指点江山,说地线还不够直,说装电表的那块木板也得一样刷白了……经他一指挥,整个工地交响乐趋于高潮。李头说:做活儿总要人家满意。人家不满意就是没做好。高潮之中,他却在刚扫出来的垃圾中挑拣出一个小纸包,里边有一个电钻上备用的橡皮圈,1分钢币那么点儿的。

李头名李德丰,16岁在建筑行业当徒工,后来当师傅,当组长、工长、队长、几千人的党支部书记,住宅一公司的副经理。但是评职称,只是助理工程师。刚从大学毕业的小屁孩儿都可以是助理工程师,可是谁让李德丰没有小屁孩儿的文凭呢。1988年李德丰59岁,离开规定的退休年龄还有1年,就退了。退了以后更忙。他组织退休的建筑工人,成立了广厦公司。这些老工人,都是50年代就在一起的30几年的同行同伴了。大家都想做一些事,都能做一些事。建筑业这行,这些年发展很快。李德丰说:“我们这行没底。”新材料,新工艺,从建筑材料到壁灯窗帘,看不过来也学不过来。那么多建筑公司、装修公司,像流行歌曲似的一下流行开来。不紧着学,能吃饱活儿?

广厦公司又做上纺织部、轻工部、肿瘤医院等几家的活儿了。已经够他们“吃”上1年了。

这支施工队,随着1988年的离去离开了我家。1989年2月初,春节,我和我丈夫给一个个老师傅去拜年。走进李德丰师傅家,觉得这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一个热气腾腾的工地。一盘盘饺子冒着热气,窜来窜去的人都冒着热气。这么多亲戚?不,有李头过去的同事和现在的同事。但是我分不出哪是亲戚哪是同事。屋子本来就不大,人一多,每一间屋便如一屉刚出锅的蒸饺。李头在我家时,挑剔油漆,挑剔涂料的,满口新名词,新材料。自个儿家里,什么新也看不到,感觉上仍像50年代的房间。其实我要装修应该讲是比较方便的,他说。他显然看出了我在想什么。他也显然并不想装修什么,依然在这蒸饺般的房间里飘逸着仙气。

赵师傅——他叫赵敦田——他家似乎最多80年代的印记。冰箱是东芝的。未出嫁的小女儿刚买来落地组合音响。买彩电的钱早就交给一个朋友了,就是至今没有买到。他说。里间桌上摆着十来份显然是亲友们来拜年时送的点心水果,真不知怎么吃得完?赵师傅的老伴不认字。每天赵师傅下班回到家,老伴早给他把酒菜准备好了,连茶都从来不用他自己泡的。老伴善眉善眼的像菩萨,赵师傅滋滋润润的像寿星。看到老人果然不亏了嘴,果然生活得很好,我和我丈夫非常地放心了。

年初三下午2点多,我和我丈夫敲着张师傅家的门。张师傅一见我们,他的眼睛、鼻子、嘴全都微撒向上弯起,全都成了笑纹。不过并不惊讶,也并不欢快。只听他咕噜了一句什么,仔细听来,是说他和他老伴本来也是今天午饭后要去看我们的,因为拌嘴了,干脆睡了。

我随他往屋里走。一眼看见过道里摆着几个不知是大碗还是小脸盆。反正里边全盛着吃剩的菜。看过去糊涂涂的,也搞不清是什么。只最近的一盆,是炖的带鱼,汤很多,一看就不入味。我想起“****”时,北京市民爱吃这种汤汤水水的炖带鱼。怎么都用铝制品盛?柜子,这都是“****”牌的。他的结了婚的儿女们,常常白来吃住。没结婚的儿子今年28岁了,还没有工作。终于可能联系到一个工厂当工人,儿子不干。儿子要当个体户,譬如设一个街头的台球桌。只要张师傅买一张台球桌,儿子就可以赚钱了。他老伴问我们怎么办呢,我们说不要摆街头台球桌,容易惹事,不定哪天就不让摆了。老伴说儿子没工作,搞对象都叫人担心。儿子的对象去东北学手艺了。去了以后就没来过信。这到底是怎么了。那姑娘走之前,我们还塞她好几百元呢!唉!

老伴说得多,张师傅像个惊叹号似地重重地坐在那里。心绪不好,说什么都容易戗戗起来。老伴从儿子说到丈夫,说他这几十年,老是得奖状可老是不大被领导喜欢。累死累活地干,末了一抗上,干了也白干。张师傅很不满意老伴的数叨。我说,男人尤其应该有个性。我第一次见到张师傅,就觉得张师傅的妻子真是福气呢!他一身病,可要让他吃好休息好呵,然而老伴很忙,哪有这个工夫?

我想起赵师傅六七十岁了,两颊喷红的。而张师傅却胃病、心脏病的,得了一些由伤神烦心引起的病。

春节后我们去看李国顺师傅的时候,怎么会想到张师傅和他老伴正拎着10斤香蕉走向我家。等等我们不来,老两口走回汽车站。想想又不甘心,再返回我家门口。如此徘徊在车站和我家之间。后来老伴累得只能坐在冰凉的水泥地上。2小时后老两口冻得蔫头耷脑地走了。2天后那10斤香蕉在他们家阳台上冻烂了。老两口又去买了冬季身价百倍的大西瓜,又来到我家。这次我和我丈夫都在。我丈夫平素见了人少言寡语,很少情感的外在流露,独独张开双臂抱住张师傅,眼睛红着……我赶紧取出美国烟万宝路。我以往连春节都不买烟的,来客想抽烟的都得自带烟卷,只在张师傅撤离我家前,我说,我要随时买好烟等着你随时来。

我每和人讲起师傅们,竟是常常要掉泪。别人大惑,我自己也不好意思,但还是要掉泪。张师傅呢,他老伴说,一走进我家这楼,他高兴着呢,电梯也不坐,一直走了上来。

原载《报告文学》

1989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