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让我糊涂一回
25453200000011

第11章 爸爸(4)

我是在横扫文化的岁月度过自己本应苦读的青年时代的。如水中生长的植物,长也长了,但是没有什么根基。所以那天周先生在我家,我很想张开一只大口袋去接住他抖落下来的各种各样的知识。听弃园主人与无梦斋主的对谈和笔谈(边谈边写来写去),我只有张口袋的份儿。那天乍暖还寒,弃园主人感冒流鼻涕。鼻涕的裹乱一点不曾打断他的谈兴。我便觉得鼻涕也增加了这场谈话的情趣。

文化可以醉人。但是接周先生的车就要到了。醉人之一无梦斋主请醉人之二弃园主人书写无梦斋三个字。弃园主人一边请鼻涕不要捣蛋,一边说好好好。我铺画毡,不经意地把茶盘放上。周先生心疼地摸着毡说:这么好的东西!这毡,并不算责的。然而一切与中匡文化相关的,都是周先生生命的源。

临走周先生孩子似地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没办法,我就是喜欢讲话。他这句“留言”,却是非常地叫我们喜欢的。他不隐瞒不保留不遮栏、设防不端不隔不假思索不亦乐乎。如果跟晚辈在一起,他也变成晚辈,变成年轻人。他把他想到的都倒出来,包括“我就是喜欢讲话”。我们送他到车旁,他还在讲。一直到小车开走,载走了他和他的无极文化。

望着远去的小车,我感叹祖言有这样一位洞开心靡的老师。我想起有次袓言信中讲到他从哪儿飞回“陌地生”,是周先生自己开着车去机场接他的,顶着花白的板刷头……

虽然冬天降落到周先生的头上,他的心是葱绿的。我几度惊讶像他这样资深的老学者,他的自由体诗竟是那么年轻。我最喜欢的一首好像发在香港《明拫》上的,可惜手头没有,背不出来。手边能找到的只有《联合文学》二的一首《白橡》。写他在史丹福大学寓所窗外的巨大的喙树。“攀住天空死不放手”,“但反手一扣,就点了松鼠的宝穴”,月光下的白橡“狼藉纵横的影子,就朦胧大醉了”“空白处像睁开白眼,也斜着问苍天,回觑自己一一这木中的巨象,不,这人的传龙。”

思维如白橡的反手一扣点了松鼠的宝穴一般使人常感意外,想象如月光下狼藉纵横朦胧大醉的白橡树荫那样姿狂烂漫。

一个葱绿的周先生,才会对“五四”运动一直有着葱绿的感情。1989年他写《不能有个反民主反科学的(五四运动)》。开头几句,就使我感到一种葱绿的生机:“(五四运动)转眼巳是七十岁了,可是(五四)永远是年轻的,(五四)永远是个青年。(五四)永远是个青年知!只分子。”周先生至今,他身上未必没有正宗五3风味的热血。我一九八五年访日回国后写过一篇报告文学,叫《日本的启示》。我无非是当时正热衷写中国的经济改革,此次东渡自是不能白去的。总希望从日本高庹的危机感勃发的工作狂热等等,结合中国的现状写一点感想,写一份着急。用自己的优点比人家的缺点,不如用自己的缺点比人家的优点。周策纵先生读过这篇文章后,说:要让每一个中国人都读这篇文章。这句话从大洋彼岸传到我这里,我依然感到一股不灭的爱国热忱,而且是五四式的。

写到这,又想到周先生把V八译成陌地生,又自号弃园主人。而周先生花白的板刷已是雪白,无论他是怎样的文化醉人,他的弃园里终是缭绕着或浓或淡的乡愁。前些日子他腕骨摔坏了,真正的被弃在陌地生了。当然还在写文章,还在想吾想以及人之想。他给已经远离陌地生的祖言打长途,让祖言代他向梦溪和我问好。我们说要紧旳是他的手腕快点好起来。

王蒙:自己和自己的社会角色无间了

他坐在一只单人沙发里,我坐在他左侧的大沙发里。他冲我伸直左臂竖起左手掌,像挡牌似地挡在我眼前:“拒绝采访!”一边笑着连脑袋带身子向右掉过去,好像魔术课的分身法,身子的其他部分可以脱离左臂逃将开去。

常常觉得王蒙的童真。

客厅靠近门口处放着一只大旅行箱。旅行箱这么放,好像拔脚就可以出门去如果箱子长出脚来的话。王蒙十五日要飞抵台湾参加四十年来中国文学会议,而几天前才从美国回北京。在美国三月,他从哈佛大学到纽约、爱荷华、旧金山、洛杉矶、华盛顿、缅因州等等。去美国前在意大利参加国际会议。去意大利前他应邀去了新加坡、马来西亚和香港一个半月。再往前去广东、烟台。这倒像美国人填履历从现在往过去写。今年总有一半时间不在北京?我说。王蒙笑:这是国际旅游年,有人说我今年驿马星大动。

哈佛本来请他去六个月,王蒙只去三月。因为觉得更有千丝万缕的事还是在国内,文学的契机还是在国内。他在美国辗转奔波、演讲之余,做三件大事:写长篇、游泳、学英语。他知道如果在国外待半年一年写长篇学英语,收获也不得了。但是生活的充实总不如国内。在外边也有很多朋友、熟人,那可能是五十丝三十缕,或是八十丝四十缕。而国内是一千丝和一万缕。当然回来后也有很多的烦恼和讨厌。但在国外,想讨厌谁都讨厌不着,没事跑大街上讨厌淮去?

王蒙客厅里不经意地、意识流地摆放着各个国家的工艺品、挂画、坐垫、座钟。感觉里琳琅的物件都是非中国的。不管吃多少西餐讲多少英语也是一望而知的,从先给他戴****帽子,再把他放到新疆,再当摘帽****,再当作家并部长,再当前部长,这才从出一个不让写小说的时侯学维吾尔语,能写小说的时候可以同时当部长,不能、当部长的时候可以译小说话红楼。文章到处发的时候又停下文章学电脑,学了拼音输入写完长篇小说《恋爱的季节》后四分之三,又觉得五笔字型输入法更快当放弃拼音学五笔。在美国演讲不易翻译时,干脆自己用英语回答。这样顶聪明顶智慧顶刻苦顶好学的王蒙,产地:中国。可惜只有一个王蒙。

好在王蒙难不倒垮不了用不完拘不尽。在美国演讲时有人发话,说中国大陆腐败这么严重,你们作家是社会的良知,你们准备怎么解决腐败问题?王蒙回答作家并不都是社会的良知,很多作家就是做自己的事。腐败当然要反对,但是不要寄托在作家身上,要靠政府有关部门。如杲靠作家去解决腐败,全世界闻所未闻(全场大笑)。住在美国获得诺贝尔奖的作家有好几名,谁向他们提过这样的要求?美国内外政策的问题也多了,臂如美国军队没从索马里撤走,谁会说你们作家应该怎么办?(全场大笑)

又有人问中国文学里直接反映政治的内容越来越少。像这样什么时候才能实行真正的民主?王蒙说如果所有的作家都排着队髙喊要民主,那么正好说明民主是没有指望了。如果所有的作家只有一种声音,其结果只能是一种****代替另一种****。如果王朔调侃众生,张承志寻找孤独;如果何立伟写何立伟的,残雪写残雪的;如果有的研究古文化,有的写妇女问题,有的作玄学讨论,汪曾祺谈吃,吴祖光论酒,各人做适合自己的事,各安其位,各行其是,每个人各有自己的选择,这至少是民主的萌芽,这就是最大的批左。因为左是不允许有个人选择的。有人说陕西向全国发出一批“肉蛋”,指最近陕西作家创作的几部长篇小说,如贾平凹的《废都》、王蒙说中国这么大,怎么可能没几本《废都》?要是高温消毒到那个程度,倒是问题大了。他说这里不涉及对这几本书的评价。

有人问如果你现在是部长,怎么处理《废都》?王蒙说:谢天谢地我已经不是部长,不用伤这份脑筋了。(全场大笑)

不当部长了。他觉得自己和自己的社会角色之间没有距离了。当作家,他是他自己,写想写的。说想说的,一个问题你可以是这个看法我可以是那个态度,君子群而不党。缚官员,要牺牲不少幽默机智玩笑斗嘴,这于他是痛苦的。当然当****或摘帽****更是痛苦的。他有过各种痛苦的经验、深知文学本是自由和不自由相冲突的产物。李白、杜甫、关汉卿、曹雪芹,正是不自由而要追求心灵自由才产生伟大的作品。如果作家书房越来越大,电脑越来越齐全,反而不一定写出好作品。写不出作品赖谁去?一个人最愉快的,他说,是自己和自己的社会角色无间。

他十年内要写五部长篇小说《季节系列》、《恋爱的季节》已出版。在美国用他一路带着的笔记本电脑写到十四章的《兴奋》,是第二部,写反右之后和******。还有三部。当然还会有源源而来的散文随笔诗歌杂文。王蒙从来需要多种文学形式才能施放他的丰富。

我到王蒙家时是王蒙的妻子瑞芳开的门,然后一起脱鞋进屋,一起穿着袜?谈话。只要有瑞芳在就有好吃的,香蕉、金桔、蜜枣、开心果。还会有纸巾,还会有喝了一点就不断续上的茶水。还会有温馨的插话。还有瑞芳娴静端庄叫人定心舒筋通气降压的形象。看着瑞芳,觉得王蒙的文学之根,有一部分来自妻,他大半是借了瑞芳的福气。

不知什么时候瑞芳不见了,只留下清醇温热的茶香。

夜里十点多钟王蒙送我出来。我看他精精神神好像回屋又可以做他的三件大事:写长篇学英语游泳。八月他在意大利,天天清晨游泳,傍晚换装人五人六地出席晚宴前还要游他一泳。意大利这次会议上还有一位游泳发烧友,是哈佛大学的教授。教授最爱向人讲述他的游泳历险记。有一天教授很早跃进湖里,偌大一个澄澄的世界,只他一人漂在湖面忘却了尘世间的一切,突然,湖中冒出一只水怪一只头颅。我的上帝,是王蒙先生!后来教授在湖上游,王蒙在水下游,好比活鱼有的是深水层的、有的是浅水层的。我说王蒙,你家四合院的院子这么大,要是能砌着一个游泳池就好了。他说那么客人一进门先换游泳裤。

春天的印象

编辑先生要我写王蒙,不巧我就要外出,只好先记下一点三月的印象。

说不上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一本正经地开小组会了,落坐的人,先从边边角角开始先从后排开始。组长,或者叫召集人坐在前排正中,他的左右空着好几个座位,好像缺了几只大门牙。

或许一开会就要有事儿了,就要有大运动小批判了。当然那是过去。然而人们的行为惯性还在,一开会还是召集人左右空着几只大牙。

全国政协二十组的召集人是王蒙。二十组是画家作家组,总有人讲到物质文明的上升和精神文明的滑坡。王蒙说不。他说改革开放使我们从以阶级斗争为纲转移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这不仅是对物质文明的促进,也是对精神文明的促进。过去一人生病,大家吃药,现在是个案处理,不会形成政治压力,文明度大大推进了。

王蒙说原先儿女情家务事都在批判之列,现在有了消费文化消闲文化,这说明有很大一部分老百姓在享受生活、歌舞升平。很——好。执政党当然要居安思危,但是如果十二亿人一起思危都不消闲这社会还正常?他说从来在天安门广场的集会:建国、“五一”、“十一”、支持越南、支持古巴卡斯特罗,再往下想,“四五”,再往下想一一咱们就不想想,社会越稳定,越用不着在天安门集合。不能想象为了改革开放召开百万人大会。所以有一个想法:建设天安门广场,增加绿化,或者再搞些第三产业,把气氛搞得更好。

王萦发言时全场轰笑着,轰动着。一阵阵声浪扑打过去,填满了他那前排座位空缺的“门牙”。

全场轰响如海浪。王蒙的智慧是海洋。他的智慧储存在什么地方?好像他的头并不大。他和张之洞张文襄公同是河北南皮人,同是长的脸。“****”时当地人把张文褒公开棺示众。这等国耻,不堪入书!如今张文襄公的同乡人后辈人坐在北京香山饭店会议室里,穿着双肘带“补丁”的髙档漂亮西服,系着挺括提神的领带。他的头发是在香山饭店刚理的。虽然对委员收半价,但这半价竟是二十元,比普通理发店高得多!委员们望之咋舌。不过王蒙理了。王蒙不理谁理?新理发的王蒙风发地坐在前排正中,为国家的改革开放形象做了一个绝好的注脚。

从侧面看王蒙,才发现他的后脑那么阔大。我想起有一种食品产销方式叫前店后坊。食品店的后边有大大的仪器生产作坊。王蒙的智慧存放在后坊。他的前店经销的只是一二。他的十卷本全集四百多万字,意味着他这十多年每年写三十多万字。前不久他刚从美国、日本回来,急得用双手挠头发,从额前一路挠到后脑,挠出一个决心:走得太多了,哪儿也不去了,只在家写小说。只有月底的政协党委会他得去。说起政协,我想起去年底他在台湾“四十年来中国文学会议”上讲的,他看惯了风光的事,如今他希望做一只鸽子。鸽子有美丽的羽毛和善良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