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让我糊涂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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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胡同和弄堂(2)

王蒙:关于作家下海吵得喳喳呼呼的,其实绝大多数作家该怎么样写还是怎么样写。真正的作家,追求的是永恒的、不可论价的,市场上谁爱发財谁发財,曹雪芹喝粥也一样写,过去一本书可以印十万册,现在印一万册,也好嘛。

就是有一部分作家。写的作品不合读者口味,又已经形成了既定的思维定式,他们有一种惶惑感。也有的作家跟歌星比,歌星唱一支歌就多少钱,那跳脱衣舞就更多了。这样比就失去了作家的自持。有的本来就是被逼到文学队伍里来的,现在机会多了就跑了,他们能下海賺几个钱也好嘛。

世界上的大文豪,从来没有被市场经济消减掉的。市场经济的发展有利于克服行政命令和****主义,比“左”好,比戴帽子好。市场经济发展一段以后,文化消费的品味,就提高了。

吴冠中先生在赛间里?心里盛着太多的尊敬,敲门时不免怯怯的。感觉中,他应该长袍覼拂,缓缓踏云而来。门开了,出现在我前边的是一个精瘦矫健的身子和热诚清明的嗓音,这是一輟中国文化人的最具实感的肖像,他淸癯脸上那头丰厚的白发,他那因为凹陷所以尤其地富有雕塑感的双眼,使人感觉他真是集天地之灵气。

吴冠中:有审美价值的作品,迟早要成为商品。作品能在作者的生前成为商品,是幸运。像梵高生前就不被人认识。现在我还没有成为出土文物时画就能拿出去,我觉得很幸运了。我当初是有一种自信,相信会搞出一点脚印,供后人参考。如今我的画有时标价很高,我觉得与我无关。有的画家生前就为自己建纪念馆,我什么也不要搞,我只画我的画,只对作品负责。生前搞纪念馆,也许二三十年后人家把纪念馆改成文化馆、改成小学了呢?

文艺创作在一开始,不是为了利益。在商品浪潮中,商业性应该是副产品。能卖就卖,卖不掉也不管,要保持作品质量。有的人为了利益而创作,质量必定受影响。还不如索性不要画画了,干脆去挣钱。又要画画,又只是为了经济利益画。那我就不理解了。

金钱买不到自由,但自由可以被金钱卖掉。金钱买不到文明,文明也可以被金钱卖掉。商品大潮涌来后,有的冲走,有的站住,还要淹死一批。

冯骥才的房间,好像刚刚举办过文艺沙龙,或是刚刚策划过一部电视连续剧,或是就要提起公文箱谈合同,或是刚刚送走他的文学崇拜者和绘画崇拜者和俊男靓女新潮一族。

他来了,那么准确地接受信息又那么准确地传递信息。冯骥才:下海是一种转业。如今就业机会多了,转业机会也多了,人才流动机会也多了。

但是,对提倡和号召作家下海,我感到惊讶。选择文学艺术,是信仰的选择,不是利益的选择。如果当年斯特劳斯下海,现在连维也纳新年音乐会也没了。可是有人说早下海比晚下海好,快下海比慢下海好。这种说法如果放在三十年代,我们连鲁迅、巴金也没了。

文学创作是一种欲望,是内心的煎熬,是痛苦者在追求幸福。如果没有这种煎熬,不必为写作而写作,不如干别的,可以下海。

文学界要留给对文学有追求的人,留给那些内心受煎熬的人。

从大冯的房间出来,走进贾平凹的房间,反差很大。大冯像一个什么都可以变出来的魔术师。而贾平凹愣把宾馆住成了窑洞一一感觉中,他屋里简朴得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贾平凹。

于是屋里泥土飘香,古风醇厚。他那叫人半懂不懂的浓重的西安口音,更使人感觉着西部的神秘与悠远。

贾平凹:不要说下海不好,也不要说不下海不好。不要一窝蜂。如果有经商这方面才能又愿意干,那就下海。我有点迷信,一个人在世上吃什么饭是有定数的。本来不是吃那行饭的,就不要去吃那行饭。

当然有的人又能写文章又能做生意。我只能吃写文章这碗饭。我写作是一种爱好。我连列车时刻表都不会看。我上街不认路,说话口音重人家听不懂。如果叫我下海,如同叫我当官一样,肯定做不好。

走进张贤亮屋里,他正走动着对一屋子人谈他的生意经。有几位听者被他的生意经定在那儿似的,张着嘴、竖着耳、弯着眼。张贤亮说祖芬你坐下。然后他接着开讲。我想趁我还没变成那张嘴竖耳的一族,赶紧拔腿走先去办别的事。

张贤亮其人,犯人当过了,太平间进过了,一不留神就给枪毙了。居然就没有死。没有死。就活了。写小说还不能过生之瘾,办起公司,当起张老板。

他从床上蹦起来比画着说,又一下躺到床上,然后大叫哇,我的腰,我有腰病!说着说着又蹦起来,又倒下去,义大叫呻,大叫我的腰。

张贤亮:小平南巡讲话后,市场经济的发展是中国几百年来最深层次的革命。

去年十月以来,我五个月办了四个公司。宁夏最热闹的街,有我公司的两块电子屏幕。以前写小说,我掌握小说中人物的命运。现在做生意,命运在很大程度上拿握在别人手里。不过,十几年前我是从一个被****对象空着手走上文学路的,我不会怕从零开始畠抱着这种心态,我不会失败。

参与市场经济,稱个作家也没有我这么投入。小说也要写,十月要把《烦恼就是智慧》的第二部交给作家出版社,张贤亮桌上一张纸片上记着钢材多少吨。我们组里的作家经常笑话他,说他做经商状。谈话间大冯还进来笑他。他说你们这些文人什么也不僅!他指着纸上的钢材数字对我说:这可不是冯隳才进来后我才写上的,这是真的,不是小孩过家家。

他对我说了两次还是三次:我这是真的!

那没有一丝声响的征服

今天电视的经济信息联播节目中,讲到今秋纺织品市场趋势:纯棉布销售有所下降,牛仔布销售有所上升。我并不想去购进纯棉布,或是拋售牛仔布,而且经济信息联播这个节目开办已经十天,然而这单位时间里的密集的经济信息,仍使我涌涌地激动。

继而,从牛仔衣的盛行,想到牛仔心态的看涨。这半年多,商品经济惊涛拍岸,铺天盖地,披头盖脸。有钱没钱的爱做富豪梦。商店与商标,好沾个“富”字和“豪”字。这种暴发情结,每使我想起美国牛仔片里策马圈地、枪声纷起、尘土飞扬的镜头,够刺激。美国当年西部的开发,粗犷、粗魯、粗糙、粗俗,但是充满了勃勃的生机,带来了铁路,带来了机器,带来了工业文明。

任何时代的开发,都需要代价。今天的文学,在股市的喧闹声中,好似电影中的淡出。文学也是买方市场,读者喜欢什么,什么就是俏货。读者的口味巳经不是上海三黄鸡,不是北京有几处分店的肯德鸡(北京人每把肯德基家乡鸡简称为“肯德鸡”)。如今的读者时兴吃股票,吃钞票。何况文学的有无本不会如钞票的吃紧那么牵动众人的心。当企业家们在强化精品意识的时候,守身如玉的文学家们,或如精品屋旁的没有钱装修的昔日老店。文学,很难征服穿着牛仔系列的今人了。

然而,没有文化的浸润和酿造,人们或如那原初的高粱和小麦,如何能发酵成醇厚的大曲酒?

偏有一个文学圈外、经济圈内的人,即使与我大谈如何把他那企业改造成股份制,如何明年向社会发行股票,他总也间杂着念他的诗。我去年到四川江油市采访长城特殊钢公司,认识了这位总经理刘立中,不,如今他是长城特殊钢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他在我心目中嘛,则是位钢精兼诗痴。月初他来京奔波他那股份制,我才知道大半年不见他又出了一本诗集。“我手头的诗又可以再出一本集子了。”他说。

越忙,越是风波叠起,越有感触,就越出产诗。他那近一米九的高个子,便如那炉火正红的高炉。

我读到刘立中手边还未发表的两组诗。一组是汸美时写的。这里随便摘录两首。《酒鬼大亨皮特》:“在他的国度里又他是国王走在街上两边的楼房随着摇晃观察他的呼吸又可以预测天气花大钱他到这里来买荒唐,他扒在椅背上吐,吐出臭虫又吐出蟑螂,吐出尖叫着的美女,还吐出了又秃了顶的部长红红绿绿青青黄黄。”又一首《女子用品商店老板的话》——女人是上帝,她们敬酒的时候——美丽,她们骗人的时候——也美丽男人们还有男人们那么多,大大小小的权利被她们吊在耳朵下、戴在手指上放进手袋里”,“任她们剪成花边裁成胸罩缝做外衣。

这组诗于刘立中,如同一个足球运动员一时兴起去玩排球,打得洒脱而别出心裁。另一组《归乡曲》才是正宗刘立中:“睡着的岁月,一碰就醒”,“时光散落两岸消融到泛黄的树叶里,缓缓裂开的暴露,是****的痛苦。”

刘立中在故乡,感觉着“陪伴我的是参天的松柏又远离嘈杂只有两三天,两耳已长满青苔,淙淙的溪水,响在心灵以外。”

他不禁长吁:

“我好怀念昨天美对周围那没有一丝声响的征服又卑微又羞怯地躲向暗处。”

刘立中怀念的昨天,就是那“像是叮咛,像是牵挂”的故乡的风,就是那使人耳朵长满青苔的那树那草对人类的没有一丝声响的征服。

对昨天的怀念,正是因为他深深地涉足了今天。“好像又人也如花彳只能活一个春天‘每在风前都争芳斗艳我敬慕青青的草在雨里细品清闲。”“闪光的东西都易碎,我也像胆小的露珠儿不敢安睡。”

是的,企业家不能不增强风险意识:“哗啦啦,嗵——先上山的人在我头上,把一石碰落不知为什么到现在还觉得,被碰落的是我。”

但是,刘立中知道,“今晚的梦后,风会很清”,“又是又这样的季节,挤满山路的是唠唠叨叨的雨河水不会长起来又希望却在远方,袅袅升起。”

他欢呼“每阵风过后的每个日子,都像穿着新装的孩子”。而刘立中,也正如一个穿起新装的孩子,在每一个日子里,体味着新的感觉,新的创意。他的诗篇,便如沾满露水的青草地,清新得叫人想深深地吸一口,或是深深地叹口气。于是应了他的诗句:那没有一丝声响的征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