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现代的荒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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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几尔加美休对我说

五千年前,在美索不达米亚,有一个英雄的国王,叫几尔加美休。

五千年后,在中国北京,有很多很多的“我”,成了几尔加美休的故事的观众。

看五千年前的故事,好像用望远镜看远古,有一种距离的美感,一种朦胧的辉煌。把远古拉到今天,又有一种切己的悲壮。

而音乐,这个剧的音乐,或者说这部器乐的五线谱,就像一条飞毯,载上观众飞起来,穿越时光隧道,跟着几尔加美休上天入地。当天幕垂下一个个夸张的神像,在云雾霞光中,在神的扩大了的声音中,我们坐着音乐的飞毯到了天界。当一个个柱子上挂着骷髅,阴气弥漫,我们坐着音乐的飞毯到了阴间。

亡灵们在漂游,是的,不是行走,而是在浮动的阴雾“漂泊游荡”。人死了,本是虚无。我偏可怜起其中一个亡灵。因为我知道这个亡灵的扮演者是我的一个女友,一个从头到脚的美人,一个可爱的人儿。如今竟成一个歪头搭脑的悲惨的亡灵。实在是,这个阴曹凄绝空漾,叫我为那虚无忧心。

戏,离不开托起整台戏的音乐布景。人,离不开我们依托的生存背景。如果春天没有了鸟鸣,冬天没有了雪飘,大地剥落了绿色,天空脏得要扫一扫,那么人类的生存就会被打上一个重重的问号。

导演对我说,几尔加美休这个五千年前的故事,就是响起了五千年的警告。

几尔加美休王走了一年又一年,走到大地的尽头,走到地府的门前。他要把死去的恩克多从阴曹带回人间。多少人劝他人死了不可能复生,但是王后知道,没有力量能阻止几尔加美休的意志和决心。

当初几尔加美休王让半人半兽、由兽而人的恩克多助他杀死森林之神,好乱伐森林。他的欲望无边,叫恩克多付出了年轻的生命。伟大的几尔加美休不能接受他这一次的不伟大。他要证实,向世界证实,向自己证实,他几尔加美休是永远伟大的,他想做到的都能做到,他想要的都能要。他战胜森林之神后,火光冲天,林木燃烧,他的威望也似乎火焰般地升腾,然而他感到的,是心里空荡荡。—个愿望实现了,就要有又一个能把他刺激起来的欲望,又一个能再一次证明自己强大的目标,这,才是几尔加美休。

过去他一次次自我证明的结果,是建立了强大的王国,百姓敬他如神。继而他用讨伐森林讨伐自然来自我证明,结果受到天地的惩罚!

不过无论如何,几尔加美休是了不得的,一个决心可以叫他走上十年走到阴曹地府。阴间的有关方面负责人告诉他,想生命永恒,必须真正能战胜自我,包括战胜睡眠,譬如七天七夜不睡。

在几尔加美休看来,他已经把许多的不可能变成可能,几天不睡,怎么不能?然而人的精神不是无限的。人可以成就轰轰烈烈的事业,但是不可以没有平平凡凡的睡眠。不可能不睡如同不可能不死。不可能就是不可能。世上终有很多的不可能,是不可能变成可能的。

不可能要求长生不老,也不可能要求永远称王。几尔加美休让守阴府的小鬼放他进门,说他是世界之王。小鬼说:什么世界之王?于在咱们这儿,屁也不顶。又过了十年他回到自己的王国,所有的百姓都快把几尔加美休忘记了。终于有一天认出他来:您是几尔加美休王!他忙说不是。因为几尔加美休王从来都是带着夺目的战利品回来的;因为几尔加美休王是胜利,是欲望。没有了这一切,几尔加美休就不存在了。

连恩克多都不愿随他从阴曹回到皇宫。他多么怀念他原来在森林里和羚羊一起奔跑吼叫的日子。

五千年前,由兽而人的粗糙的恩克多就觉悟到,不能无视大自然,不愿人为地把自己关在皇宫里,关在房子里。

五千年后,已经进化得很精致的人,还要精致地装修房子,还要让房子里有很多的幽暗和很少的氧气,还是捏个小话筒依样画葫芦地唱歌,一样的歌词一样的曲子。当初恩克多如果同意回到人间,他的子子孙孙就会生来就懂得回到大自然去。去森林里奔跑,去高山上吼叫。吼个声嘶力竭怪模怪样,至少每个人的吼状都不会重样,至少每一声的吼叫都会令人惊喜地响亮。在林中奔跑,每一个跳跃都是独一无二的瞬间,每一个人都还原成最本色的孩童。

人在家里是最本色的。

原来大自然是我们的生存家园。

几尔加美休退进五千年的沉重的历史幕布里。

我深深地呼吸一口空气,感谢天地的赐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