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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月亮的女儿和太阳的儿子(1)

爬到三千五百米的山顶,5月的天气竟是漫天大雪。黑夜中,两位陪他的彝族朋友说,要不是为了你,这天气我们才不离开家呢。正说着,眼前一个闪电——真正地就在眼前,闪电正对着眼睛打来,闪电和眼睛之间好像连间隙都没有。两位彝人惊叫起来,拉他趴下。

闪电过后,大凉山万籁俱寂。黑色的世界里,只剩下这三个趴在山顶的活物。他又感到一阵熟悉的不适。他的心脏,用医学名词来讲,好像叫做:左前半传导阻滞提示房室一度传导阻滞。他记不住也不懂这稀奇古怪的术语到底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如果不是一度而是三度,就可能面对死亡。现在他面对的是闪电,是疲劳,还是饥饿,还有寒冷,还有……也许还有死亡,如果不能尽快找到一户人家的话。不过他相信他会带着什么传导阻滞的心脏走进一个温暖的彝家的。他太会走路了。小时候夏天多热,石板路多烫,他都是赤脚跑路。省下鞋钱,冬天好买鞋穿。

他家乡是川东的开县。大街小巷全用青色的大石条镶嵌。一面依山,三面环水。鹅卵石在绿水的嬉戏间,发出快乐的叹息。他的一只布口袋里装着他捡拾的一块块晶莹如玉的鹅卵石,也装进了他对故乡的仅有的怀念。他实在不觉得他是有故乡的。他的感觉里,当然,只是他的故乡是没有阳光的。他四岁那年,1957年,他父亲被押走了。“****”。没有职业的母亲要养四个孩子。他记得他只有一件小小的好看的绿色毛衣。他看着妈妈把绿毛衣交给人家。妈,这毛衣是我的。小庄,妈妈把毛衣先放在人家那里。

董小庄六七岁开始瞒着妈妈捡垃圾卖。废纸一斤卖三分钱,碎玻璃一斤卖四分钱。他的小小的赤脚给碎玻璃划了大口子,妈妈才知道他已经三分、四分地在为家里挣钱了。妈妈搂着他痛哭。妈妈的怀抱就是他的家。除此他再没有什么,连房子也没有了。有一个干部叫他们从原来的房子搬出去,他们全家住进了一间用厕所改成的房子。他觉得那干部那么神气,穿着洁白的衬衫,腰间系一根镂空的牛筋皮带。特神圣。在小庄的眼里,他就是政府,就是法律,就是皇帝,他和小庄一家不是同类,他是神。而小庄一家被人瞧不起,任人摆布,又穷又俗天天得吃、喝,还要排泄。那个系镂空牛筋皮带的人肯定不需要这样。有一一天小庄走进一个很脏的公厕,怎么,他也在这儿?还有那根特神圣的皮带。原来他也和小庄一样,同样要排泄脏物,同样“享受”着臭气。小庄一时无论如何也不能把那根镂空皮带和这个公厕融成一体。他有一种又像被欺骗又像大彻大悟的感觉。原来这人不是神明。以后我小庄也要有一根镂空牛筋皮带。一定!

小庄上中学后果然拥有了一根牛筋皮带,花了一块八角钱。

这是他整个青少年时代惟一的一次铺张。他非买不可,这是他对自己的力量和自信的一个验证。

电闪雷鸣过去,董小庄走下海拔三千五百米的高度,终于在黑夜中摸索到一个彝民的家。低矮的房舍里,点着一盏油灯。彝人招呼他:贾巴焦洛!这是熟悉他的彝族兄弟为他起的名字。意思是天上飞翔的雄鹰和大地留下的影子。他围着火堆坐下。彝家人总是倾其所有来待客,彝人喝下一口白干酒,杀鸡,杀羊,又在火堆上烤羊皮鼓,把鼓皮烤得绷紧。喝着酒,敲起羊皮鼓,踩着鼓点跳起舞。彝人跳进火里,又跳将出来,用嘴咬起刚杀的鸡一舞,血溅一圈。再用嘴咬起刚杀的一百来斤的羊舞起来,直舞到把羊一下甩到房顶上。通红的火苗,映着酒后的充血的眼睛和血红的脖子,还有洒一屋的鸡血羊血,在黑夜的衬景下,血红,血红;红血,红血。羊皮鼓“嘣嘣”地越敲越激,在空寂的山野里,震响着彝族的精神之魂。嘣,嘣,嘣,嘣!

嘣,嘣,嘣,十九岁的小庄拍着篮球跃起投篮。人家打球是因为爱好,他打球是因为要活下去。他身子细瘦,每天八小时抬石,抬得直杵心。如果这是一份有保证的正式工作,也罢了。但这只是临时工,而他当时最大的渴求是一份有固定工资的工作,好贴补家用。听说铁厂就要招工,招四名能壮大他们工厂篮球队的人。从此小庄每天抬石后练两小时球。往腿上绑上沙袋先跑上十公里。

说起来轻巧,一个“跑”字。可他两眼冒着金花,肩上给巨石压得肿痛,跑不动,真跑不动。可,真应该跑,必须坚持跑。妈妈那么难,都走过来了。我连她的百分之一,千分之一都没走到!

小庄跑完十公里,又绑着沙袋两腿并着往石级上跳,四五十级的台阶,跳上又跳下。两个月后当地球场上冒出一个新星11号。11号回到家中说,妈,我要到铁厂上班了!

本是为了生存而打球,打球后又觉得球是可以培养个性的。

上了球场就是战士,防守的时候没拦住对方球员就是耻辱。在球场上;他磕了牙。他的右手骨折,没接好,让两位彪形大汉帮他拉开好重接。没叫痛。因为叫,也一样要痛的。这只手至今累了就发麻。右眼被打,对方球员想打掉他手上的球却打在他眼睛上了。他的眼前漂浮起褐色的圈。叫什么结状体囊肿,据说当时全省这种病例就他一个。至今留下残疾。付出不少,收获也相当——获得了力量、技巧、意志,获得了精神。

董小庄一直觉得有一种浩渺的精神笼罩着彝族。大凉山高寒,使彝家和他们的牛羊都离不开火塘。牛羊如同他们的家庭成员那样与他们生活在一起。彝人惯于蹲在地上,死后也把腿弯起。常常看到一群彝人蹲在地上,久久地。远处看去只见他们身披的一片黑压压的察尔瓦,人与土地融合成一体,人像土地那样质朴,那样坚实,那么具有面对一切风大雨狂一切苦难艰辛的承受力,那么无怨无悔无争无愧默默地孕育着一代代生命。在大凉山,除了土地,除了黑色的察尔瓦,偶见一面彝家色彩浓烈的旗,董小庄就感到一阵说不清的震撼。就想到彝家崇尚虎,尤其是黑虎,想到彝家包裹全身的察尔瓦里边,有着像火塘那般红红熊熊的生命之火。小庄无法用文字表达他的这种震撼,只有用视觉艺术。他至今也没细想过他这个汉族人为什么去过一次大凉山就把自己的生命与彝族文化重合在一起了。他为什么多累多烦只要一到凉山彝家,心就宁静了,宽厚了,博大了。或许,在他沉沉的如黑色察尔瓦那样的外表下,也有着一一个红红熊熊的生命的火塘。

生命,是对人生的理解、投入、拥抱和改造。小庄读人生这部书,是从他不能读书开始的。小庄六岁时报考小学。老师考他一个问题:有一碗开水和一碗冷水,放到明天,哪一碗热?小庄说:放到明天都是凉的。所有别的考生都回答说:开水热。老师们说小庄这孩子真聪明。然而录取榜上找不到董小庄这三个字。六岁的小庄自然不懂“****”的株连效应。就是不明白为什么年年考不上。就是夜间起床撤尿常常看见妈妈用泪洗面。要不是他九岁那年开县新建了一所小学,天知道他哪年才能入学。

十二三岁的时候,他摆小人书摊。连环画封面常常破损了。他把里边的画页涂上颜色,粘贴在封面上。他兴致十足地开始了做“封面”的生涯。到初中,一位美术老师太会画毛主席像,小庄觉得不管从哪个角度看,毛主席的眼睛都跟着他。当时一周四次学军,初中的全部英语,后来他只记得一句:Long live Chairman Mao,初中的全部教育,他印象最深的就是眼睛跟着入走的毛主席像。

他痴迷地学画像,暑天可以天天流着鼻血天天画,三个月不出家门。

1984年9月,他的画被选入第六届全国美展。他第一次来北京,直奔中国美术馆。他一个人在美术馆外的绿色长椅上整整呆了半天。是的,外人看来只觉得他在发呆。他想他一定要在这个艺术殿堂里办他的个人画展。但是,他能进得来吗?能进得来办他的个人画展吗?只要能进来办成画展,哪怕展后死去也瞑目!他要为他的母亲争口气。

当然,他绝想不到,他想毕其功来做成的这件事,真做成后觉得一点没什么了不得,甚至连高兴也没有。觉得这不过是自己的又一次起步,只不过比有些人幸运一点而已,觉得做人应该更慎、更纯、人格更完善。

彝家火把节。每个家族前边的人都提着录音机。男性穿着察尔瓦,戴一只耳环。女性戴着头饰穿手工编织的毛织裙“罕莫”,凝重而飘逸。参加火把节的两万多彝人人手一把黄伞。用伞的低洼处接上山泉再用嘴凑上伞沿喝。姑娘在河边用伞挡住别人的视线梳洗。姑娘看小伙,用伞挡一下,又挪开一下,娇羞又活泼。两把大黄伞挡在一起,姑娘小伙就在这金黄的天地里融入那玫瑰色的梦。

两万把黄色的伞,浩荡。彝家齐唱的歌,浩荡:苍天养育了我,大地养育了我,日月养育了我……彝家的歌声像温馨浩渺的河水,托着董小庄回到养育他的母亲身旁。妈妈拉着六岁的上庄在开县街上走着,有一个叔叔给了妈妈一点高粱面。妈妈揣着高粱面,带着小庄满街转,直到买下一只篮球网。妈把网捻成细线,接好线头,打成毛衣,第三天就送给了那个送高粱面的叔叔。

妈妈细挑个儿,可好看了。老有人上家给妈妈说亲。妈说不成。说她相信自己的丈夫没有问题,她要写信鼓励他好好活下去。她要让整人的人看看,她是整不倒的,她是能够把四个孩子带大的,她是能在当地站立起来的。她也不愿回江苏娘家。她当初堂堂正正嫁到这儿,就这么回去有脸见入吗?

然而,一个没有职业的女人如何每天每天地给孩子们吃上饭穿上衣?母亲多少次悄悄走出家门,不,不能寻短见,家里四个孩子正饿着呢!母亲急急地返回家门口,看见一个要饭的孩子。小庄,好孩子,把家里那碗玉米面糊糊端给这孩子吃。你们饿一顿不怕,你们有妈妈,他没妈妈太可怜了。

“你们有妈妈。”妈妈两天半就可以打一件好看的毛衣,走路、说话老在打。打毛衣的手工钱好换粮食。妈妈夜里睡觉从来不脱衣服。床边柱子上的一块小木板上放着一盏煤油灯。妈妈靠在床上打毛衣,实在困了,靠着迷糊一会儿,醒了说声不行,怎么睡过去了。越发加紧打毛衣。母亲还无偿教会了三十多人打编织。大家都叫她郁老师,虽然她是一个“****”的妻子。